从海瑞要南下，到南直隶收到消息，恐怕只有二十天的准备时间！ 哪怕从盐商手里回购，也不可能这么快——盐商家里能囤积一千八百万斤！？</p>
陈栋霍然抬头，盯着常恪跟他身后的掌簿，开口问道：“账册呢！把账册拿上来！”</p>
常恪抿了抿嘴：“陈少卿，冬日天干，前些日子起火了，账册不慎烧毁了。”</p>
陈栋还未开口，一旁的焦泽勃然大怒：“你这狗娘养的，是不是不怕死！”</p>
常恪皱眉看向焦泽，呵斥道：“这位武官慎言，遗失账册乃是渎职，只罚降官一阶，如何喊打喊杀？”</p>
“再说，这事也还轮不到你一个区区武将来管。”</p>
他呵斥完焦泽，又看向陈栋：“陈少卿，要不要下官再带你转转？”</p>
陈栋缓缓抬起头，盯着常恪，直到看得常恪有些不自在。</p>
这时，突然一名千户纵马直入。</p>
众人纷纷看去。</p>
千户神色焦急，马还未停就翻身下马，连滚带爬，摔出一身皮外伤。</p>
声音惶急道：“少卿！焦将军！小海盐场，草偃盐场、丁溪盐场等三处，起火了！”</p>
焦泽面色大变。</p>
陈栋惊骇之余，终于反应过来，盐仓里的盐，都是哪来的了！</p>
恐怕是今年出的盐！</p>
烧了个空架子！把里面本来要卖出去的盐入了库，填补盐仓！</p>
果然还是起火了，他跟海瑞这样声东击西，日夜兼程，都还是迟了一步！</p>
常恪似乎也不知情，面上微微变色。</p>
而后情真意挚，朗声道：“陈少卿，快，咱们去救火！”</p>
说罢，他的便便大腹还抽动了两下，显然是在憋笑。</p>
焦泽捏紧了拳头，生怕忍不住动了手。</p>
别过头去，不看这位转运司副判恶心的模样。</p>
他正要跟陈栋答话，问下一步如何做。</p>
突然看到陈栋突然伸出手，握住了他腰间的钢刀。</p>
焦泽下意识要按住，而后福至心灵，不由自主放开了手。</p>
只见陈栋枯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，一把抽出焦泽的钢刀。</p>
在常恪愕然的神色中，缓慢而用力地，插进了他的腰侧中。</p>
一片雪花飘到陈栋眼帘上，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，和常恪对视着。</p>
常恪喉咙嗬嗬作响，鲜血从嘴角流出。</p>
陈栋用力转了转手上的钢刀，再送进去半寸。</p>
牙缝里吐出一句话：“本官说了，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官，要杀你，最多补张文书，你怎么就不信呢？”</p>
众目睽睽之下，大理寺少卿竟然手刃了一名七品副判官！</p>
所有人都露出骇然之色。</p>
陈栋毫无所觉，他说完一句就松开手，扯过身旁掌簿的衣服，擦了擦手上的血迹。</p>
他不忘正事，朝焦泽道：“本官现在去官署公堂，劳烦焦副总兵将各个盐场的大使带来。”</p>
而后看着不断哆嗦的掌簿，温和道：“这位掌簿，麻烦将承运泰州盐的盐商，都叫来一下。”</p>
那掌簿牙齿打着哆嗦：“啊……啊？”</p>
陈栋不再理会他，径直走回官署，焦泽紧随其后。</p>
鹅毛大雪，染白了陈栋的绯袍官服，红白交杂，只留下一个背影。</p>
过了半晌。</p>
掌簿打了个寒颤，终于敢低下头看一眼。</p>
只见地上一片狼藉。</p>
那位副判官正死死睁着眼睛，双手捂着深入的刀刃，浑身抽搐。</p>
掌簿终于如梦方醒。</p>
他回过神，一把拽着副手的衣袖。</p>
面目狰狞吼道：“去！叫盐商来！叫盐商来！”</p>
他再度看了一眼地上鲜血，一句话跃然心头……风饕雪虐杀人夜。</p>
……</p>
翌日晌午，南直隶，应天府。</p>
若是论南直隶哪座府邸最为美观，时人只能回一句各有千秋。</p>
但若是论起雍容华贵，那必然魏国公府独占鳌头。</p>
这一座后世的金陵第一园，在如今，更是当仁不让的南直隶第一府。</p>
虽说占地不大，但毕竟有太祖旧宫、中山王府邸的加持，贵不可言。</p>
魏国公府坐北朝南，三十余亩，绿植、水院、假山，应有尽有。</p>
门前一副楹联“满引金陵酒，秋风淮水声”，道出了魏国公只关心风月，无心插手政事的洒脱。</p>
正因如此，无论想来此拜码头的官吏，都被拦在这门槛之下。</p>
此时，一夜大雪过去，终于停了，只有天色有些昏暗，地上的积雪都被下人铲了个干净。</p>
一名老者正在后庭园中，摆弄着一尊假山——这尊假山名唤“仙人峰”，乃是一块整体的太湖石，由工匠雕刻成仙人模样。</p>
侍女在身后，跪坐着替老者煮茶。</p>
恰在这时，管家缓步走到近前，躬身候着。</p>
老者随手挥了挥，侍女们各自退了下去。</p>
管家这时候才有开口道：“老爷，世子去淮安府，被海瑞扣下了。”</p>
老者继续静静摆弄假山上的碎石，一言不发。</p>
管家继续说道：“海瑞说，世子窥伺钦差机密，按律当刺字迁徙。”</p>
“跟世子同行的还有，给事中张焕、宣城伯的弟弟、南京国子监祭酒万浩的妻弟等，约莫七八人。”</p>
老者还是置若罔闻。</p>
管家继续道：“另外，昨夜陈栋去了泰州府，将转运司、几处盐场，都控制住了，期间，转运司副判常恪以烧毁卷宗下狱，不过……听说人实际上已经死了。”</p>
“清晨的时候，海瑞和陈栋，都开始接见盐商，至于所为何事，具体情形得晚间才能知道。”</p>
那老者摆弄完最后一块石头，终于有了动静。</p>
他拍了拍手，欣赏着自己的杰作。</p>
端起茶壶直接对嘴喝，猛灌一大口，牛嚼牡丹，趁着间隙的时候，随口问道：“谁让世子去的？”</p>
管家躬身道：“各房叔伯跟几位族老之前来找您，您没应，就去找世子了。”</p>
结果不言而喻，自然是毛头小子好挑动。</p>
老者咒骂了一句：“这些老不死的，吃了用了，还要人把命搭进去！”</p>
“老子才从京城放回来多久？刚享受到，就想让老子去顶雷。”</p>
“这个爵位就为他们坐的！”</p>
管家不敢接话。</p>
老者转过身，朝管家吩咐道：“去，告诉各房，要我管这事可以，把各房的账簿交上来，背着我收的东西，全部吐出来！否则没门！”</p>
管家躬身应是，表示知道了。</p>
老者一通咒骂，好坏消了气。</p>
撒完气自然得谋划正事。</p>
海瑞这次来巡盐，虽说不是奔着谁来的，但他们这些个子高的，天然就得顶上去。</p>
奈何几次努力交涉，都做了空，就像抛媚眼给瞎子看。</p>
眼下既然都开始控制盐场，接触盐商了，就不能再抱着侥幸之心了。</p>
魏国公徐邦瑞捋了一会胡须，开口道：“我稍后写几封信，你遣人送给徐阶、李春芳、还有宣城伯那些人。”</p>
“再带句话给他们，就说……这次来者不善，不妨让两成出去，这案子，就止于万浩罢！”</p>
管家等老者说完，又追问道：“那世子呢？”</p>
徐邦瑞终于按捺不住火气，喝骂道：“万浩堂堂国子监祭酒，一个四品大员！还不够内阁跟海瑞立威吗！？”</p>
“要是还给脸不要脸扣着人不放，别怪我亲自去砸烂了他的巡抚仪仗！”</p>
“一群呆逼。”</p>
徐邦瑞骂骂咧咧，就要赶人。</p>
突然又想起什么，给人叫回来，嘱咐道：“对了，还有户部尚书曹邦辅，跟他说……”</p>
“那个太监张鲸，不是带着御马监几百号人来上任吗？”</p>
“别给他饷银，让他找王宗沐要去！他那儿粮食多。”</p>
徐邦瑞眼中冷色一闪而逝。</p>
如今内阁实在太不给面子了，要南直隶让多少利明说就是，非要派钦差来扫颜面。</p>
是不是太不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了？</p>
区区海瑞，当初办个徐阶都做不到。</p>
如今两淮盐政之事，何止两三个徐阶？</p>
一个区区四品的佥都御史，再是铁面无私又如何，别说给他们这些人都治罪了，见面都得乖乖行大礼。</p>
还治罪，哼……别说海瑞了，张居正亲来，看看他敢不敢动手。</p>
这次两成利已经是很大让步了，若是不愿意，就别怪雷霆手段了。</p>
徐邦瑞抬头看了眼昏暗的天色。</p>
风雨将至——四个字映入脑海。</p>
旋即又摇了摇头，在这南直隶，只有超品能呼风唤雨，还轮不到他海瑞！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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