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泥镇这地界,军地双方似乎相处并不融洽。 城上边军,城下县吏,方才你来我往之际,似乎两厢皆暗有所指。 无论如何,至少听其言,观其行,此时的边军对猎户们并无明显的恶意。 挑起担子穿过城关,边军什长孙康已立在城门内静候多时。 近距离才看出,孙什长竟是出乎意料的年轻。 虽只年及弱冠,瘦削的面孔却少了些青春昂扬,多了些内敛晦涩。目光锐利有神,隐隐在刻意压抑着一丝桀骜,若非眉眼之间的郁沉,也堪称是一表人才。 一身典型的汉军戎装,头戴赤帻(汉朝武人所戴绛色、红色头巾),上着赤红战袍,外披墨漆裲裆皮铠,下穿玄色直袴,腰间銙带悬挂着环首长刀,当街而立,显得威风凛凛。 (裲裆:其初是由军戎服中的裲裆甲演变而来。无衣袖,前后只有两片衣襟,一片当胸,另一片当背,肩部以带相连。宋后称背心、坎肩。) 两名门卒手持长矛分立身后,神情委顿,分明已被什长训斥过。 游徼卞协并未招呼孙康,只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门卒,出言讥笑道:“二位把守城门有功啊!若是乱中有贼军袭城,怕是已然得手!” 这一巴掌指桑骂槐,显然是针对方才孙康言语中的嘲讽之意。 游徼虽只是乡镇内秩百石的少吏,但是现官不如现管,在乌泥镇这一亩三分地,卞协还犯不着去讨好巴结区区一名边军什长。 前不久也仅仅是个伍长而已…… 偏偏这位带着襄平口音的伍长,自打来这小镇子里的驻屯边军之后,与地方官吏低头不见抬头见,却总有拒人千里的孤傲。 近日因微末之功升迁为什长,更不把一干有秩、啬夫、游徼等县镇的佐吏放在眼中。平日里行为举止虽然也礼致周到,但无形中流露的傲然轻视,一直令乌泥镇的乡吏如鲠在喉。 今日借此机会,可出一口恶气不说,如今坏了自家的如意盘算,免不得还要打个边军失职以致城门混乱失控的糊涂官司。 两个门卒讷讷不语,面红耳赤,因一时疏忽被人拿住短处,理屈词穷倒是真的。 什长孙康爽快一笑道:“卞游徼所言极是!俺的兵遇变慌乱、应对失当,孙某责无旁贷,稍后亦会向屯将请罪。罚俸、去职、挨军棍,都是俺一人接着!只是这军中赏罚干系,便不劳烦游徼费心了。” 一旁的门卒闻言抬头,皆面露感激之色,军中责骂归责骂,对外却绝无二话,袍泽形同一体,对麾下摆明了照应遮护之意。 有此体念下属的上官,还有甚好说,日后唯有谨慎办差、全力报效而已。 卞协此时却是做了恶人,不仅与军中士卒结怨还自讨个没趣,见什长如此光棍担当,将一应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,也只能在一旁垮着脸,哧声冷笑不已。 孙康摆足了架势,转向几名猎户拱手行礼道:“在下辽东郡边军,卫字营驻防本镇第三屯,什长孙康,见过几位义勇之士。初次相识,儿郎们倒是露了怯,让各位见笑了。” 见当面边军什长如此正式自报家门,高进等不敢怠慢,亦恭谨回礼道:“不敢不敢,草民高进,镇北山中猎户,今携二子与村中铁匠来县镇报讯,前日有高句丽匪兵犯境,为我等击杀大部,惜头领脱逃,未竟全功。” 镇静下来的高进,颇为难得地一板一眼应答。 高旭则仔细打量着孙康的衣甲装束,若有所思地问道:“孙什长是大汉边军?” “正是。”略有些诧异的孙康颔首道。 这边高阳与铁匠秦正皆与什长抱拳予以见礼。 而高旭却再度仰头凝望城关之上。 城关矗立的旗杆上,一面血红的军旗高高的舒展着,在秋日灿烂的阳光下随微风轻卷飘扬,大旗赤红底色,旗帜中央黑龙云纹环绕,有一斗大的团绣黑字——汉。 (《汉书·律历志》中记载:“今秦变周,水德之时。昔文公出猎,获黑龙。”秦国初始统治者认为己从水德,五行对应为黑色,秦始皇统一六国后,把黑色定为国色,军旗,建筑,服饰,皆以黑色调为主,统治者以黑龙自居。汉高祖沿袭秦国定正朔为水德,汉武帝时改为土德,光武帝之后改为火德。自此,赤色开始为汉朝主色调,次之则以黑为贵。因此汉代亦被称为“炎汉“。两汉时期军旗、服饰等主基调皆为赤色。) 大汉军旗,猎猎招展。 映入眼帘的那一抹血红,似乎正将一些虚无缥缈远在时空之外,埋藏在骨子里的记忆,毫无征兆地丝丝缕缕唤醒过来。 就如同暗黑无边中乍现一个渺小绚烂的火花,不经意间,燃起了融在血液中的本能。 依稀记得,风卷狂沙,朔雪漫天,西北望,射天狼! 卫国戍边,曾几何时,我也曾是铁骨铮铮的边军一员!还有……那军旗,望去竟是如此的亲近! 高进此时敏锐地发现虎子的异样神情,却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担忧,虎子已不止一次如此神游物外的模样。 什长孙康并未留意到这些,正亲自查验清点首级,此时发现其中一颗首级面目全非且惨不忍睹,便疑惑地看向几位猎户。 秦铁匠见状微微一笑,横着手肘轻怼了高旭。 没法子,这个首级的不堪,乃是高旭的手笔。 高旭惊觉时见秦铁匠下巴一摆,示意那颗出自于手斧劈砍的杰作,随即恍然。 “生死攸关之际,出手时也顾不上许多。”高旭略作解释,从后腰抽出那柄手斧,双手递与孙康。 孙康拿着锋利的小斧在伤口处比划了一下,只觉份量适中、握持舒适,便反复掂量着,显得爱不释手。 似乎是在拖延时间,或是刻意等候,孙康继而不厌其烦,细细问询高句丽匪兵诸般细节及彼此交手的始末,有意无意地将卞协冷落在一旁无人搭理。 游徼卞协先前的一副嘴脸恶了众人,此时被冷颜相待也在情理之中。 此时卞协既无由头发作,又无法甩袖离去,如坐针毡一般,焦灼不安地苦等镇中三老、有秩等佐吏前来。 无所事事地在一侧袖手旁观,悻悻然盯着边军与猎户们谈笑风生,卞协心中的恨意却暗自滋生。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猎户,还有这区区边军什长,竟敢如此看轻卞某,当众令自己如此难堪,今日结下这梁子,迟早要尔等领教卞某的手段! 孙康留意到卞协的阴冷目光,却只是嗤之以鼻,摆明了对此类宵小不屑一顾。 古人云,宁得罪君子,勿得罪小人。 只因小人作祟往往令人不厌其烦,还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困扰。 然而对于这等阴暗促狭之人,难道俺还要曲意逢迎不成?孙康自有其独有的矜持与骄傲。 “……眼见屯子浓烟四起,乡亲们鸣哨求援,我便吹响了哨子予以呼应。”高旭正讲述那日匪兵突袭的经过,对面前这位初识的边军什长,并不遮掩惺惺相惜的好感。 “哦?哨子?”孙康好奇地问道。 高旭爽快取出脖子下用皮绳挂着的桦木哨,“就是这,若不嫌弃,连同那手斧,便送与孙什长权做见面礼。” “这如何使得?愧不敢当,这……” 孙康喜不自胜,口中虽推辞着双手却很诚实地接了过来,模仿着高旭将手斧斜插入后腰銙带上,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木哨。 双方因此而进一步拉近了距离,正谈笑无间,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回荡在街巷中。 众人皆转头望去,街口出现几名汉军骑卒,纵马直奔小镇西门而来。 寻常若非军务紧急,城内不得纵马疾驰。 小镇狭窄的街道两侧百姓们失声惊呼,忙不迭地靠边躲闪避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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