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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 泥炉煮酒

廊檐下风卷雪花轻洒的边缘,厅门前规整摆放着两双布履。 此间驿馆尚未从胡风,厅堂之内保留了秦汉时期普遍的榻席,入者席地而坐,故登席必脱其屦。 无声则不入,闻言则叩门,此乃“脱履之制”。 《礼记·曲礼》有云:“户外有二屦,言闻则入,言不闻则不入。” 只因有扇门扉敞开,且闻厅内谈笑风生,高旭这才于门扉处现身,这是守礼的规矩,以免惊扰屋内人等,更可避免不必要的冒犯及误会。 高旭所见厅内三人,其中一劲装武士最为年轻,年过及冠,青灰箭袖、窄袍直袴,身形魁梧挺拔,目光炯炯,英武逼人。 另两位则是朴素的儒士衣装,一人头戴玄色缁布冠,素白长袍,眉目颀长飞扬入鬓,气质飘逸,年近而立;另一人稍显年长,颌下有须,方正和气,衣着却更为简朴,本色未染的麻衣布袍,神情身姿皆显端庄稳重。 三人显然正在对弈饮酒、悠闲谈笑,其乐融融。 高旭与高进在门外现身时,厅内几人皆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高旭,竟似有端详考量的意味在其中。 高旭谦逊有礼地拱手道:“晚生不慎搅扰诸位先生雅兴,还请勿怪。” 面对气势儒雅的文人士子,高旭的姿态落落大方,言语清晰,说罢便欲转身离去。 这并非是逃避,更不是心虚。所有的举止得体周至,皆因一个“礼”字。 时下的文人士子讲究在一些场合的先来后到,若是有人于厅堂馆舍中谈论、对弈、饮酒、会客、读书甚至挥毫泼墨,如屋内之人并无相请之意,哪怕是公用之地,若是后来者未经允许冒昧进入则谓为失礼,是要被责骂怪罪的。 倘若是处于私宅中,则更为大不敬,可视为擅闯非礼而予以惩处,此皆为礼制。敢于擅闯后宅冒犯之人,被当场宰了也没处伸冤。 不速之客,并非总是受欢迎的。 此时却听那年长的儒士朗声笑道:“且慢,我等于此守候久矣,请问来者可是高家小友?” 高进闻言忙鞠躬致礼道:“正是犬子,敢问诸位先生之意是……在等候俺家幼虎?” 高旭则困惑着回转身来,坦然直面厅内三人道:“晚生正是高旭,岂敢有劳几位先生久等,却不知几位先生是……?” “二位还请入内,炉火旁暖了身子,再叙不迟。”身着劲装的年轻武士在一旁爽朗地笑着,延手邀请入内。 高旭见对方的言辞举止中皆表露出善意,便向高进点点头,二人遂脱履进屋。 此时高旭的目光却禁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名武士,在其身后所负的紧靠皮兜中,那六柄“卜”字单枝手戟委实太过于招摇。 难道是他?!东汉末年,有此装束的武者,唯有一人而已! 高旭强压心潮悸动,面上依旧不动声色,上前执晚辈礼见过诸人。 而其父高进亦忐忑不安,手脚局促不知该如何安放,见礼后拘谨地跪坐一旁。 太史慈却是双目如电,早已注意到高旭的目光所及。为表善意,且彼此不必过分拘礼,伸手端起一盏温热的酒水递与高进。高进忙双手接过,却只是客气地沾唇即离。 太史慈见了也只是微微一笑,并不见怪,亦不多言。 高进的警醒提防并不难理解。来历不明、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递一碗酒水,谁能感激涕零真就一饮而尽?古往今来,再是英雄好汉,有几条命可以去试探人性之险恶?身为经验老到的猎户,整日与山林间的禽兽斗智斗勇,些许防范之心也是理所当然。 高旭则端坐不语,默默等待三位非同寻常的客人主动揭开谜底。 见父子二人犹疑不定,管宁正色道:“高兄,高家小友,还请见谅。方才冒昧唐突,却是我等的不是。今日得太守郡府王长史所荐,我等才赶至此地相侯。鄙人,北海管宁,字幼安。” 管宁端庄施以一礼,继续介绍道:“这是鄙人的两位私交好友,北海邴原——根矩先生,青州太史慈——子义兄弟。” 此时的高旭只觉一阵头晕目眩,果然是初雪送祥瑞! 这惊喜未免来得过于突然,一时间哑口无言,只怔怔地望着三人,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。 高进却从未听闻诸位大名,自然不晓得究竟,只诧异地注视着高旭的惊喜之情。 太史慈见状不由笑道:“不知是幼安、根矩二位先生名望太高,还是我太史慈恶名远扬,倒是吓住了小友。” 高旭闻言回过神来,丝毫不加掩饰激动的心情,郑重其事地整理身上颇有些寒酸的衣衫夹袄,恭敬地深深拜伏下去。 再抬首时动容道:“原是闻名遐迩的幼安先生!根矩先生!子义先生!晚生何德何能,竟于此邂逅三位中原名士!当真是初雪祥瑞!真乃天公作美!”此时的真情流露,显然是发自肺腑。 “哦?不知小友师从何人?又怎得知我等离乱避难之人?”邴原感到很诧异,此子身处辽东的偏远山林,知书达礼、举止有度且不论,怎会知晓中原士子的名气事迹? 因而开口询问其师从背景,亦有考校渊源之意,以解心中困惑。 管宁与太史慈也作如此想,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,再观其阿父高进也是一脸的茫然,显然是不知其所以然。 那么,这出身简朴却气质脱俗的少年,到底是何根底背景? 一时间包括其父高进在内,都好奇且期待地看着高旭。 高旭平静地一笑坦然道:“晚生自幼顽劣,年前曾于屯子附近的群山中玩耍,无意间得遇一世外高人,自号‘空越先生’,以避乱之故远赴辽东。晚生曾奉以野果、鸟兔之食为先生裹腹充饥,先生一时兴起便为晚生开蒙解惑,还亲授些许武技,至于古今人事、经典史集,皆有所粗略涉及。” “哦?竟有如此奇人?”太史慈对此大感兴趣。 高旭点头,继续回忆往昔:“空越先生以崖洞为居,涧水为饮,逗留些时日,旬后却不辞而别,不知所踪。先生曾留字于崖上,谓以:‘山高水长,此别茫茫,白云不远,再会他乡。’” 带着无尽的惆怅,高旭解释道:“晚生便是那段时日里,从恩师口中得知各位先生名望,未想到今日有幸偶遇在此,岂不欣喜若狂?” 此言一出,除高进依旧迷糊之外,三人不禁恍然,口中不住地称羡赞叹。 时下避乱于辽东的中原名士大儒所在皆有,并不足为奇。只是这空越先生闻所未闻,如此闲云野鹤般出尘,文韬武略,深藏不露,低调无名,飘然无踪,真不愧为世外高人之称。 山高水长,此别茫茫,白云不远,再会他乡! 但凭这临行前于崖上所留的字句,便可见其率性旷达、境界高远,诸人皆默念于心,感慨嗟叹不已。 只可惜无缘相识,心下戚戚,皆引以为憾事。一句“再会他乡”,便是此地再会无期了,当真是四海漂泊如云,随意洒脱如风,怎能不引人心驰神往。 高进左思右想,前些年高旭常在山林间玩耍厮混,竟有如此奇遇,心中迷惑顿解,只怪这虎儿如此守口如瓶,不曾透露半分。说起来……那场怪病是否也与此有关?高进觉得自己找到了所有困惑的根源。 太史慈身为习武之人,生性豁达爽直,在不胜感慨后率先直言道:“不想小友竟有如此奇遇!真令人羡煞。既受教于如此高人,却不知小友所学武技何如?” 只凭那句崖壁上的留字,太史慈便对“空越先生”深信不疑,然而对于高旭的才学身手,口说无凭,这是打算当面考校了。 师傅引进门,修行在自身。高旭方才所言只受教十多天,文修且不论,可这武技身手却是依赖天分和勤奋苦练,但只举手抬足,行家一打眼便知根底如何。 见管宁与邴原也拭目以待的姿态,高旭当然知道此关必然要面对。 “子义先生,可否借手戟一用?” 太史慈早留意到高旭打量了手戟多次,反手便自背上皮兜中抽出一支手戟,将戟尖反向自身,缠绕玄色细绳的手柄朝着高旭托递了过去。 高旭双手恭敬地接过,然后单手掂了掂,整支手戟为一体镔铁打造,形制精美,通体乌黑,雪刃如霜。手戟长约一尺五寸,轻重适中,短小精悍。前端戟尖直刺开有双刃,刃长及枝,极为锋锐。而横出的“卜”字单枝戈刃也为正反双刃,与戟身连接处呈弧形月牙状,双刃可钩可划,刃尖可啄可凿。 高旭颔首夸赞道:“好一支镔铁手戟,真乃神兵利器!晚辈献丑。” 遂起身退了几步,单手执戟摆个金鸡望晓的起势,随即熟练挥舞起来,动作越来越快,一时间寒光闪耀团团裹住迅捷游走的身影,舒展开合间,只见刺杀、勾割、啄击、截阻、横切等动作行云流水般,将手戟近战特点发挥的淋漓尽致。 所谓内行看门道,外行看热闹。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,令管宁、邴原及高进看得是目眩神驰,而太史慈在高旭起势之时便双目放光,不知不觉中,呼吸也随手戟挥舞的破风声粗重起来。 高旭舞戟正酣,随动作快慢的节奏,于舞动中铿锵有力地吟诵呼应,“锬锬雄戟,清金练钢。名配越棘,用遇干将。严锋劲枝,擒锷耀——芒!” 随着最后“芒”字的一声力喝,手戟随之电射而出,众人尚未看清锋芒闪过,手戟已经飞速扎入十步外的侧墙木柱之上,柱边支架斜撑着的烛台上,那微微抖动的如豆火苗随之被锋刃所切断。 “哧”的一声烛火熄灭,青烟袅袅之际,镔铁手戟兀自在木柱上震颤作响。 (《释名·释兵》:“手戟,手所持摘之戟也。”手戟二枝有刃,投掷出去后尖刺锋刃旋转,击中目标时锋尖刺入的机率几乎是百分之百,所以手戟杀伤力非常强大。晋张协曾作《手戟铭》曰:“锬锬雄戟,清金练钢。名配越棘,用遇干将。严锋劲枝,擒锷耀芒。”) 掷戟!是使用手戟、短戟类短兵最具杀伤力,也是最为难以掌握的部分。单持也好,双执也罢,只于近战搏击厮杀,却只发挥其杀伤力一半,另一半功效便在于远距抛掷杀敌。抛掷手戟时,以直刺和戈尖对敌,此时横生的戟枝便成为前部配重和稳定之用,加速戟身在空中的旋转速度,同时确保整体不侧向飘移,并有戈尖以啄击方式增加杀伤几率。 高旭使用的手斧便是同样抛掷手法,却只依赖单一的斧刃杀伤,其抛速、手法、力度和难度更甚于手戟,苦练手斧已久,高旭此时使出必杀技,遂技惊四座。 (手戟自西周开始出现,春秋战国时广泛使用,东汉末年及三国时期最为流行,各路诸侯及着名武将使用手戟颇为广泛,是一种非常普遍的近卫防身和杀敌利器。董卓、曹操、刘备、孙策、典韦、太史慈等皆有携带手戟及掷戟的记录。) 手戟震颤未消,太史慈已猛然立起身来,抚掌喝彩道:“彩!好一首兵器赋!身手更是不俗!” 其余几人这才如梦初醒,皆随之赞不绝口。 高旭此时已舒缓收势,前去侧墙木柱上拔出手戟,面不改色走到兴奋不已的太史慈面前,双手横托手戟,特意礼尚往来将戈尖朝向自己,恭谨送还太史慈。 太史慈却并不伸手接过,喜笑颜开道:“好个高家小友!真乃辽东幼虎!仅凭这般身手,便是我所见最懂得手戟特性之人!单论手戟,幼虎胜我多矣!” 言罢犹自亢奋,来回大步走了一圈,还不忘看了看手戟扎进木柱上的留痕,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,太史慈向高旭笑道:“今日手戟匹配所诵之赋,当可登堂入室!想那兵栏之上,刀枪剑戟,岂可或缺?此行不虚也!当真是大快人心!”(兵栏:古人所称武器架。) 说着又从背后抽出一支手戟来,双手托着递与高旭,“短戟不走单!这双戟便当作你我见面之礼,倘若不嫌弃,便爽快收下,你这小友我是交定了!” 太史子义,义薄云天,名不虚传!面对太史慈的慨然赠戟结交,高旭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。 珍而重之,高旭将一双手戟欣然收下,太史慈仍然意犹未尽,取一盏酒举起致意,“名配越棘,用遇干将!何其痛快,当浮一大白!”说罢仰面畅饮。 管宁与邴原见太史慈如此兴奋,皆不禁莞尔,未曾想高旭如此身手不凡,舞戟诵铭,一举折服了太史慈。须知子义可是文武兼修、弓马娴熟,向来是自负骄傲,眼高于顶,若非心悦诚服,又岂会如此性情,更有赠戟明志之举。 习武之人彼此若是惺惺相惜,便亲近豪爽如此,无须多费口舌。 方才那首手戟铭却是前所未闻,想来也应是空越先生所作,言简意赅,形神兼备,只寥寥数语,便勾勒出锬锬锋芒,空越先生之修为可见一斑。 只可惜如今难觅其踪,难见其人,令人扼腕长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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