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到高旭舞戟吟赋,得到那位年轻武士的认可,高进此时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。 喜滋滋端起那盏未曾动过的酒水,狠狠地饮了一大口,酒水虽淡寡酸涩,却如同渴饮甘醇一般。高进心中默念:还有甚惊喜,尽管来吧!俺再不一惊一乍了。 太史慈见了爽朗一笑,拿起酒壶又往高进的酒盏中添满,还不忘念叨一句:“此酒暖身亦暖心。” 高进老脸不禁一红,忙不迭端起酒盏向太史慈回敬,忠厚本分之人不善言辞,二人彼此一笑,多少言语尽在酒中。 众人笑语晏晏,厅堂内气氛已渐入佳境。 邴原饮了一盏开口道:“高家小友虽年少,却有如此身手,当真是令人钦佩。” 话锋一转,含笑看着高旭,“郡府长史王彦方,素为我等好友,料想小友在望平已见过。前些时日彦方兄出而为仕,临别时与我等相约:‘所谓知行合一,可不必执着于书塾田垄之间,执政为民,也可施展所学,互以验证。’不知小友以为如何?” 正牌戏肉来了!今夜守候于此,这才是诸位内心所愿吧。高旭此时敛神静听。 邴原此问极为刁钻,众人皆知管宁与王烈虽为挚友,却对“知行合一、教化明礼”有不同看法,管宁只顾寂寞躬耕于田间,教化明礼于私塾,不问世事、不受官职、与世无争。王烈则认为但有所学,可执政于堂,施仁政、布恩德,更好造福于民。这是双方理念不同的践行之途。 如若高旭此时赞一方贬一方,则必于无形中得罪同为名士的双方,皆为二者所不喜。如若浮于形式吹捧双方,试图不去得罪其中任何一人,则势必为人所轻。无论哪一方都会认为高旭乃见风使舵、首鼠两端之人。 方才试武已罢,此刻论道已出。太史慈在敛容落座时,故意冲着幼虎挤了挤眼睛,好意提醒高家小友务必三思,慎重应答。 高旭知晓其中轻重,思忖片刻后缓缓开口道:“幼安先生与彦方先生所执理念不同,晚生不才,岂敢贸然置喙。然则理念之争,无谓对错。二位先生一重耕读教化,一重学以致用。二者之间并非南辕北辙,既无矛盾,亦无冲突。以二位先生之本意,晚生以为,从长远看来却是殊途同归。” 邴原与管宁对视一眼,微笑抚须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 管宁微微颔首,面色沉静,示意高旭尽管畅所欲言。 高旭眉头微蹙,思路清晰地解释道:“请恕晚生妄言,幼安先生执着于躬耕教化,晚生旁观却见到这样一幅画面:恍若芸芸众生如土壤,文明礼教如灿花。幼安先生用心良苦,躬耕其土,以仁以礼,品行感召,教化大众。但求土壤所生皆为善苗,而非恶草,来日绽放皆为璀璨明艳之花。” “这便是幼安先生心中执念,无论风吹雨打,世事动荡。不以物喜、不以己悲,念念不厌,孜孜不倦。” 宛若画卷在描述中展现在众人眼前,脑海中浮现那躬耕之人,不辞艰辛、默默耕耘,无论风云变幻,依旧故我如初。 此时的管宁,已然为之动容。 “再观彦方先生于政堂之上,殚精竭虑,兢兢业业,却是在苗株之上修枝剪叶,以免杂枝虬节;又于田地间祛除杂草,杂草丛则花不生,虬枝乱则花不旺。此乃以德政威,无讼而贵。二者秉持俨然一心,虽行止不同,却可谓殊途同归。” 高旭沉浸在自己所见的画卷中,并未留意众人的神情,随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:“二位先生之才华品行,世人皆知;所执之念,却未尽然为世间所晓。正是知我者,谓我心忧;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。岂不闻,德行高远者,无论身在山野亦或庙堂,皆一心为民(明)。此一为民,乃天下苍生,百姓黎民;此二为明,乃文明之明,乾坤之明。” 高旭言罢收声,厅中此时寂然,唯听得泥炉上咕嘟的水沸声响。 只见管宁双目泪花闪烁,显然为方才一席言语触动心弦,此刻百感交集、潸然泪下。 高旭不由愕然,急忙道:“晚生浅见,轻薄狂悖之论,还望先生见谅。” 管宁却于口中喃喃着: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,念念不厌,孜孜不倦。”此时含泪露出欣然且释怀的微笑,随即仰面以免那泪珠滴落。 这便是天意!苍茫天地之间,真的有人可以将你心中执着一语道破。而此人,就在眼前! 邴原感同身受,欣然拱手向管宁执礼道:“恭贺幼安吾弟。知我者,谓我心忧;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。一言已竟矣。”言语间亦是感触良多,双目竟也微微湿润,再望向高旭时,眼中已是含着深深的期许。 “悠悠苍天,此何人哉?”太史慈慨然接了下一句,同时向高旭伸出个大拇指,郑重地点点头。 管宁待情绪稍复,双目炯然神采奕奕,满含着欣慰与畅快洒脱一笑,“高家小友知我矣!不知小友来日志在何方?” 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!”高旭不假思索道,此话可谓狂言,但是高旭没有丝毫的犹豫扭捏。 此言一出,管宁、邴原、太史慈皆震撼不已,此子的心志与胸怀,皆出乎意料之外。 高进则早已在高旭娓娓道来之时便做泥塑状,半知半解,半梦半醒,此时依旧昏昏然不知身在何处,只无声望着众人高谈阔论。 管宁惊诧地问道:“小友竟有如此鸿鹄之志哉!既如此,公孙太守今日以府中要职挽留,幼虎何不就职,以展心中所愿?” “晚生曾听闻:却知水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舟也无力;风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翼也无力。辽东虽偏居一隅,得一时苟安,然而风云变幻之际,却也无关大局。虽自守有余,却进取不足。”这是高旭的心里话。 管宁等面面相觑,对高旭的品评却是在不断拔高,原以为此子天资聪颖,得遇世外高人,加之勤学苦练,已是了不得的际遇。未曾想此子心志远大,眼光独到,胸怀宽广,令众人不得不刮目相看。 此时管宁竟然生出些犹豫,原打算主动收此少年为弟子,竟有些踌躇着不便出口。 管宁面色纠结之际,太史慈皆看在眼里,此时也不得不感叹,天降此子于纷纷乱世,不知将来这少年能做到何等地步? 太史慈对管宁点头示意,随后直言道:“幼虎兄弟,既然空越先生已然远走,可曾想正式拜师否?正如你所言,为往圣继绝学!” 高旭心中早有此意,面前这三位中原名士,无论成为其中哪一位的衣钵弟子,都将获益匪浅。且不论言传身教的教诲,即便是这一响当当的名分,便是可望而不可求!在这混沌世间,出身与名望,乃是大丈夫行事避不过的一道坎! 此时见太史慈旁敲侧击,不由喜出望外,高旭忙回应道:“此诚为心中所愿尔!” 像是那一层纱,你情我愿之下,谁去捅破却是个问题。 爽朗愉悦的笑声在厅内响起,“恭喜幼安吾弟!““恭贺幼安先生!” 邴原与太史慈皆喜形于色,向管宁齐声恭祝。 管宁自然是心中欢喜,此时竟然有些急切地期待着。 高旭见状便起身一板一眼地整理衣装,随即端正庄重地来至下位,面对幼安先生三叩首,行正式拜师大礼。 邴原、太史慈、高进便成为观礼嘉宾,前二人喜形于色善祝善祷,高进犹自浑浑噩噩,不知自家幼虎如何便成为这中原名士的弟子,然而这一切必是喜事无疑,下意识地随之道喜致礼,憨实的笑脸如同绽开了花儿一般。 老驿丞自侧门进来正打算告知众人夕食已备,目睹此状亦是喜笑颜开,连忙上前恭贺。 正愁酒水不够,太史慈便请老驿丞再取些酒水来,明日必有重谢云云,老驿丞自是欢天喜地去搬酒坛子,心中不住念叨:今儿当是初雪祥瑞、良辰吉日,在此得遇贵人喜事,这烂泥铺就此改运也说不定,往后必会生意兴隆…… 众人此时谈笑无忌,气氛酽然,高旭笑道:“遗憾今日却少了拜师礼。” 门外虽风雪呼啸,管宁此时满面春风道:“幼虎有心即可,为师岂在意那身外之物?” 高旭却道:“礼不可废,且先行记下。待到弟子他日小有所成,定当择依山傍水之福地,为恩师建一书院,就叫:安明书院。” “此为学生一诺,便以此为正式拜师之礼。” 管宁等人了然“安明”之意,不禁为高旭的心意所感动。 高旭继续说道:“待书院建成之时,弟子将恭请恩师题字于其上: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此书院凡我大汉子民,皆可求学,俱免学资。此为二诺。” “书院所出贤才士子,弟子届时将鼎力相助,秉承恩师所执所念,广施礼教仁政于民,省刑罚,薄税敛,深耕易耨。则黎民大幸,则文明长盛。天地为鉴,此心不渝!此为弟子三诺。一诺千金,既诺必行!” 言罢,高旭俯身叩首大礼行拜。 管宁此时已是激动到浑身微微发抖,再忍不住潸然泪下。 邴原与太史慈闻之亦胸襟涤荡。太史慈点头道:“幼安先生今日收得如许弟子,更非一人之幸也!” “值此三诺可行之时,当是大汉中兴之际!”邴原心潮澎湃之际情难自已。 高旭却带着期待笑道:“恩师还未回弟子以礼呢。” 管宁眼含泪花,闻言却哑然失笑,这新出炉的开山弟子倒是不肯吃亏。 “幼虎乃弟子的乳名,今日斗胆恳请恩师赠弟子以冠字。” 管宁笑着摇头,以袖拭去面上泪痕,一向谨然不苟言笑的他,此刻不禁也戏谑道:“幼虎尚未及冠礼之年,却要为师违背礼制冠字哉?” 高旭狡黠一笑,“弟子甘愿为先生说礼教化之反例。” “哦?此话怎讲?”邴原恰到好处地凑趣。 高旭的语气很是轻松,“先生日后可于讲解礼制时,信手拈来弟子今日违礼之事,训曰:吾有弟子颇为顽劣,舞象之年,未及弱冠,尝求字,无奈许之。但于礼不合,诸位当引以戒之!” 后半段却是模仿管宁的语气,爱之深,恨之切,惟妙惟肖。 邴原失声笑得跌足,对管宁连迭声道:“幼安可应否?你若是不应,你这弟子吾自将夺之。” 太史慈于一侧抚掌高呼妙哉!望着一旁面色窘迫的高进朗声大笑。 事已至此,不冠字便枉费这少年一番苦心了,今夜喜得弟子,违例冠字倒也成就一番佳话! 管宁难得笑得如此欢快,遂向高进欠身一礼道:“高兄勿怪,幼安便于此夺情矣。” 缘由是家中有子成年及冠时,皆由其生父为其取字,如若父亲早故、不识字或不在子侧,则由师尊代为。一日为师,终生为父!尊师为父,自古有之。 高进当然是乐见其成,幼虎得以拜名士为弟子,又得恩师冠字,可谓情义深重、双喜临门。无论如何,中原大儒所冠之字,其意义、其份量都要重得太多!高进已在心里盘算,回去后定要择吉日拜祭列祖列宗才是,自今日起,俺们高家已是不同往昔了! 管宁略一沉吟,高旭,高姓以旭名,取其朝日初升、东方既明之意,更有高旭比璀璨繁花为文明之辞,便取字——启明。 中平四年冬,初雪之夜。中原大儒管宁赠弟子高旭冠字“启明”,其意可谓深远。 北风卷地,雪满天际,无尽的雪幕中,破旧的烂泥铺却不时传出阵阵欢笑声。 秦铁匠与茂叔、东子见厅堂里如此热闹,早已耐不住循声而来。将车夫方伯也一并唤来共聚畅饮后,老驿丞带着小孙儿来回送菜送酒,不停往返忙碌。 是夜,众人谈笑风生,皆大欢喜。 是时,酒不醉人人自醉。 (《礼记·檀弓》中记载:“幼名,冠字。”意思是出生三月由父亲为其取名,成年及冠时要取字。《礼记·曲礼》上说:“男子二十冠而字”“女子十五笄而字”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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