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霁初晴,琼华妆罢;苍茫天,原野白;红旭生晖,东方启明。 想昨夜,一夕酒醉,老少尽欢;击节长歌,慷慨纵意,不恨知音少。 酒尽杯残,余欢方歇,众皆尽兴扶墙而归。 唯高旭少饮未醉,依次将众人一一扶入房舍榻上,待安置各位歇息妥当,已过夜半。 担心那粗葛麻布的夹被不够保暖,高旭轻轻地将行囊中的锦里貂裘取出,细心盖在高进身上以御寒。 秦铁匠在一侧榻上酒醉醺然,正巧醉眼朦胧瞧见了,默默地翻了个身,昏昏然之际却感慨万千:哪日也寻个良善女子,给俺生几个娃娃,但有几分幼虎的本事与孝敬之心,俺此生也了无遗憾了…… 酒意涌上头来,往事纷乱如麻,良善女子……负心女子……若非女子,俺又怎会流落至此?原以为就此颠沛流离孤独老去,却在这辽东的偏远苦寒之地结识了高家父子。 果然是造化弄人,谁又能想到这高家幼虎一场怪病大难不死,如今已是崭露头角。今后何去何从,谁又能说得清?且看将来吧,人生际遇究竟如何,还难说的很呐…… 今日不知明日事,但求问心无愧便好……须臾后,铁匠的鼾声渐渐平稳地响起。 这边的榻上,高旭闭上双目微微一笑,秦伯的心事太重,何时才能彻底摆脱昔日的阴影,还要靠他自己。 清晨,烂泥铺。 晨起雪满山,云淡日光寒。一夜风雪肆虐不知何时消停了下来。 众人晨起后各自收拾停当,聚在驿馆外彼此话别。 即将各奔南北之际,相聚时有多投缘,别离时便有多伤感。 高旭与恩师管宁相约,来年开春后将赴管宁隐居之处耕读一段时日,对于恩师离别之际的谆谆教诲,高旭皆点点滴滴记在心头。 邴原仍带着些许宿醉之意,皱着眉头苦笑道:“启明,昨夜方到驿栈之时,你所作的半阙诗却是难得佳作,引得我夜半酒醒时分百爪挠心,欲求而不可得。此时可有全诗以餍我心?” 不禁哂然一笑,高旭躬问恩师:“不知今夕干支何年,还请先生有以教我。”管宁眉尖轻轻一挑,伸出手来屈指盘算,片刻后展颜道:“今为丁卯年。” 高旭略思索片刻一本正经道:“题‘丁卯年初雪偶遇幼安先生于烂泥铺’”,众人闻题皆大笑不已,这烂泥铺三字入题却是有些煞风景。 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,高旭微笑着继续吟诵:“日暮苍山远,天寒白屋贫。柴门闻犬吠,风雪夜归人。” 管宁见高旭以此诗赠与自己,不住欣然颔首:启明虽偶有顽劣之举,却是智勇双全、文采斐然。天公作美令二人相逢于此,一夕雪夜煮酒畅谈,终成师徒之谊,却不知将来是谁成就谁更多一些…… 哪怕是为启明昨夜的三个承诺,为师也当尽其所能助启明一臂之力! “妙哉!”这边邴原高声赞道,“好一幅风雪夜归画卷!启明小友,你自今日起当称呼我师叔才对,切勿笑我倚老卖老一回,不知何时也赠诗一首与老夫?” 高旭闻言莞尔,“弟子敢不从命,待到将来时日契合,弟子自当恭谨奉上。” 邴原抚须微笑,目光颇有深意地看着高旭。 “着啊!有这一首诗赋,不定何时这烂泥铺便扬名天下了!老伯,你那红泥炉、陶酒壶,说不得便是这佳话的信物佐证……”太史慈昨夜饮酒最多,此刻却精神抖擞,对着立在门前送别的老驿丞大声说笑道。 老驿丞已然得知这几人身份,笑得满脸堆起了褶皮皱纹,不住拱手致谢道:“小老儿晓得,自当尽心保留在此,俺这烂泥铺子,从今往后也是有名人轶事的所在。” 高旭此时笑着提醒道:“老伯,来日若是门庭若市,别忘了收取些资费,聊作养家糊口、修缮馆舍,岂不两全其美?” 爽朗的笑声再次回荡在雪野上。 老驿丞也幡然领悟到其中奥妙,自然是频频点头大喜过望,心里头按捺不住已开始盘算起来。 再与太史慈四目相对,彼此道别之时的神色都颇为不舍,高旭突想起些什么,伸手便去摘腰间宝刀青芒,同时依依眷顾道:“子义先生……” 太史慈闻言作色,伸手止住高旭解刀的动作,“启明,怎的还如此生分?!” 高旭哂然一笑:“也罢,子义兄!千言万语难诉心中感激之情。无以回赠,只愿略表寸心,此刀名青芒,乃辽东太守所赐,宝刀赠英雄,今日便……” 太史慈又是一瞪眼:“启明如此这般,笑我腰间长刀不利否?” 见高旭为之哑然,遂大力拍打高旭的肩头,豪迈地笑道:“君子不夺人所爱!太守赠你青芒宝刀,岂能轻与他人?此刀你且暂留身边,待到将来,若是我向你借刀,你却要舍得!” 此时太史慈收敛了豪侠神色,直视高旭双眼道:“昨夜我虽是醉了,你所说的一番话,我却记得牢,勿忘!珍重!” 心中无尽感慨,高旭郑重点头:“蒙君赠戟,怎能相忘?待到他日,我亲为子义兄酿出醇烈好酒,与君共饮,一醉方休!”说罢与太史慈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。 此时太史慈环顾众人,见到依依惜别情更怯,遂朗声笑道:“二位先生,便就此启程否?如若这般不舍,再宿一夜也成,只要有酒,我也陪着就是。” 众人闻言大笑,彼此互道珍重,长揖执手作别。 聚也匆匆,别也匆匆,心有离情万种,念念期待重逢。 管宁、邴原频频回首,登车而返。 太史慈控着青骢马洒脱奔放地在车前车后逡巡转圈,不时高举起手向高旭等人挥动。 无垠的雪野上,一骑白马立于坡顶,眺望一车一马向南蹒跚远去,直至化为天地间隐约的黑点。 聚散终有时,后会亦有期。 强压着离愁别绪,高旭回首道:“我们也走,回乌泥镇!” …… 乌泥镇,边军驻屯大营。 昨日初雪骤袭,覆雪近尺。乌泥镇名副其实,此刻营中残雪被来往士卒踩踏得黑泥白雪混杂,颇有些狼藉不堪。 边军屯将盖明,正蹙着眉头在营门处看着几大车谷粮,昨日公孙太守便从望平县城传令过来,令驻守乌泥镇的边军准备三百石粮,与盐铁布帛等物一并装在大车之上,以待高旭一行回返乌泥镇后,安排人手将粮秣物资运往靠山屯。 乌泥镇边军本就有屯粮,这倒是可以就近安排,并不费甚工夫。运粮大车也是现成,军中自有来回运送辎重粮草的车驾,辅兵与拉车的挽马更是不缺。 可是依照指令,还要准备相应数量的盐铁布帛,其中有猎户买的,还有太守犒赏的,这就让盖明犯了愁。 俺又不是回易商贾,那军中日常负责采买的簿记小吏又恰好不在,这若是一一对照采买杂七杂八的大批物事,俺一个厮杀汉子如何做得?谁耐得如此琐碎? 于是屯将盖明愁眉不展望着一排大车,处在为难纠结当中。 正抓耳挠腮踌躇着,便望见了营门外探头探脑走过的游徼卞协,鬼使神差地便高声招呼了一声。 眼见卞协讪笑着靠近,盖明心中啐了一口,强忍着鄙夷,板正着一张大脸面若寒霜道:“呦呵,卞游徼今日倒是有闲?在俺边军大营门前晃悠做甚?” 卞协满面堆笑道:“盖屯将勿怪,昨日奉您差遣去靠山屯勘验,一路上颇受屯将麾下关照,这不是郡府也行文打赏下来,下官对屯将可是感激不尽来着。” 说着眼睛在装满粮食的大车上咕噜乱转,小心试探着问道:“下官今日得闲,便来此附近走走,想着屯将但有所需,下官也有心报效一二……怎的,屯将这是要运粮出城?“ 盖明闻言冷哼一声,斜睨着卞协喝问道:“你却好大胆子,这也是你问得的?” 卞协一惊,忙躬身赔罪,“下官随口一问,盖屯将切勿怪罪就是。” 盖明冷冷一笑,也不做纠缠,犹豫片刻后压低嗓门道:“听闻卞游徼与那田家商号有些许瓜葛?” 卞协闻言面色突变,额上竟渗出一层细密冷汗,几欲转身拔脚就走,盖明见状冷笑道:“慌个球毛?那田家大总管与你卞协互为叔侄,谁人不知?便是你这游徼之职如何得来的,难道还要俺说出来不成?” 这句话令卞协脸都吓白了,慌乱间急忙摆手,口中唯唯诺诺,“盖屯将,还请口下留情,打人不打脸,揭人不揭短。俺们井水不犯河水,如有小的效劳之处,但请吩咐便是,俺卞协岂能不识好歹?” 盖明却大咧咧一笑道:“球样窝囊!俺却不管你那些鸡零狗碎,只是此刻不胜其烦,繁琐之事甚为糟心!也罢,你替俺解忧,俺送你一桩买卖!” 有这等好事?!卞协瞪大了眼睛,对这大起大落有些难以置信。 盖明手指营内大车不耐烦道:“上面交办差事,还有些盐铁布帛需要置办,军中簿记此刻不在营中,俺却不甚鸟烦这等琐碎!” “那田家商号诸般货物倒是齐全,既然你能说得上话,索性交予你去办,莫要耽搁,让田家商号将货物尽快送至大营,如何?” 卞协听了由惊魂不定转为喜出望外,早说啊!俺的盖大屯将!这不是天降横财么?遂连连作揖致谢。原本以为屯将拿住了自己见不得人的首尾意图刁难自己,未曾想却是送上门的美差! 盖明轻蔑地瞟了一眼卞协喜笑颜开的嘴脸,眯着眼睛恶狠狠道:“买卖倒是给了你,如若有以次充好、缺斤短两之事,俺却只拿铜锤找你说话!到时莫怪盖大锤子翻脸不认人!” 卞协忙指天赌咒道:“天爷,盖屯将的差事岂能三心二意?俺也要有那个胆子不是!……却不知如何采办物资,还请屯将示下。” 盖明略一思忖道:“总计货值一万五千钱,盐铁、布帛各半,盐铁务必上好货色,布帛须是百姓人家方便穿用,切勿弄些锦缎丝绸之物搪塞,中看不中用,平白浪费了银钱!就是如此,便照此办理吧,货到后自有军中簿记与田家商号清账。” 卞协小心陪笑道:“盖屯将既然吩咐,在下岂能不知分寸?俺这便去办,即刻送至,必不令盖屯将失望就是。”说罢脚跟打屁股得忙慌奔去。 现下腆着张老脸在你小小屯将面前低声下气,可不就是为了些许好处?这差事寻着田家商号便对了,凭俺的个中牵连,多少还不分润些则个! 盖明了却心中一事,却怎的也高兴不起来,盯着卞协的背影自语道:“却不知俺这般操弄,到底是省事还是多事……” 大手一挥,盖明随即吩咐营中辅兵数十人结队候命,协同临时招来的数十民夫脚力,凑一起百人出头。届时将随猎户们把大车赶至数十里外的山口,直至大车不能前行之处,少不得就要这些辅兵民夫们卖力,纯靠人挑肩扛才能将辎重运至靠山屯。 盖明此时心里难免犯嘀咕,那高家小子怎的忒好运气,竟得公孙太守如此看重? 太守当众亲许的要紧职位,贼曹掾史,比三百石!已属长吏之列,与自己这屯将都相差无几!前日拒绝了俺这屯将倒也罢了,竟然连太守的屈尊招揽也看不上?这高家子倒是打得何等盘算?竟然如此眼高于顶…… 拒绝任职不说,还让太守帮着操办这等琐碎的杂务?可着整个望平县,也就是你高家子独一号!俺当初还拿个亲卫诱惑你,现在想想,这小子若真是俺的亲卫,能把俺卖了俺说不得还蒙在鼓内傻乐数钱! 盖明情不自禁撇撇嘴,颇有些后知后觉的自嘲。 此外,那麾下的什长孙康,果不其然实乃公孙太守的长公子——公孙康!俺这次可没有看走眼。 据流星马回传消息,望平县城内,公孙康已然正式列班于衙署厅堂之上,明摆着不会再回返乌泥镇军营了。 公孙太守既然如此高调行事,恐怕是意有所指啊……那些个执迷不悟的世家豪门,当真觉得俺们边军上下软弱不堪,甘愿如此逆来顺受? 于此乱世之中,唯有手中刀,才是唯一的道理!只是,这难得承平的辽东地界,恐怕也要因此变天了! 盖明杵在营门前胡思乱想之时,便听到一阵马蹄声,由远及近向着边军大营而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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