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黑风高夜,杀人放火天。 而月朗星稀的夜晚,同样可以大杀四方。 乌泥镇西门,远远望着燕回馆方向冲天火起,盖明骑在焦躁不安的黄骠马上喃喃自语:“好家伙!高家小子,你是真下狠手,不嫌事大啊!” 茂叔在身侧也不住咂巴着嘴说道:“短短数日间,启明被屡次三番设计陷害,险些丢了性命!便是泥菩萨也有几分土性,今夜这后生是放开手脚,大杀特杀了。” “匹夫一怒!血溅五步!何况是这高家小子!东夷狗贼与那黄巾余孽尚不够看,遑论这私自豢养的家奴私兵?”盖明点头感慨。 “这一回,那田家却是自取其辱,若是闹得大了,说不定还是自寻死路……”盖明敏锐地觉察到,也许自此刻开始,一场风云突变便要来临。 此时已可听见镇中民众的喧闹声浪随风卷起,盖明立即扭头吩咐道:“老茂,你带些人手去火场看看,说不得还须帮着灭火,虽说是隔着街巷,此刻风势不小,也要提防着殃及无辜。” 说完又对另一名亲卫道:“来人,带一队人四下巡查,但有趁乱为非作歹者,格杀勿论!今夜倒是刀头见血的好时侯!” 游徼卞协已然伏诛,而此事与那田家商号的掌柜定然是脱不了干系。燕回馆内的女伎不也曾提及田掌柜?至于燕回馆,便是豪门田氏家主田韶一手所建,看来今夜便算是撕破脸皮了!这高家子竟以一己之力,撬动了整个辽东表面温吞敷衍的局面! 蓦然想起些事来,盖明一拍脑袋,连迭声下令:“速带人前往田家商号,查封店铺仓储,一应人员悉数暂扣,但有违抗者,斩!”随即有身边的亲随领命而去。 安排诸事完毕,盖明抹了一把腮边的虬髯。不知公孙太守知晓后会做何打算?经过今夜这一番闹腾,再想维持现有局面,彼此得过且过,怕是难了…… 此时街头出现两个相互扶持之人,熊熊烈火于夜空里舞动的光亮,映照着两人投射在地上细长的身影,缓慢地向西门靠近。有警觉的边军士卒已是拉弓搭箭指向来人,盖明眯着眼睛瞅了一会,却一扬手道:“都放下,是那高家小子!” 高旭今夜受创颇重,左肩窝里弩箭尚未去除,前后两侧被贯穿处,顺着箭杆还不断滴落着鲜血,右臂上的刀伤,已被何咎扯下烂衣衫的一角草草裹创,暂时止住了失血。 何咎虽毫发无损,却是破衣烂衫发髻散乱,自牢狱中跟着高旭支撑到此时,也已是筋疲力尽。只是咬牙硬挺着搀扶摇摇欲坠的高旭,二人勉力支撑着向西门蹒跚而来,一路上留下血迹斑斑。 偶于途中遇见些出门探看的惊慌民众,也被二人浑身血污的模样吓得远远躲开,有些提着水桶前去灭火的,则溜边绕过去再匆匆前往燕回馆。 渐渐靠近西门城关,还隔着数十步远,城门前一直眯眼打量情形的盖明疑惑开口道:“咦?看似吃了大亏?” 身旁的亲卫东子闻言疾步奔了过去,来至身前见状也是惊讶于高旭的伤情,忙在另一侧架着高旭的手臂,连拖带拽地加快脚步,前方盖明已是下马带着众人呼啦啦迎了上来。 高旭此时面色苍白,见到这番光景,强忍伤痛挤出笑容道:“怎的?都围拢来看我出糗?” 众军将一听,皆低声轰然一笑。 这些时日,边军中的汉子但凡谈及高旭无不钦佩有加,厮杀汉讲究的就是个快意恩仇!面前这少年勇武果敢自不必多说,其身手矫健、灵活机智也是令人称道。听闻屯将的亲卫茂叔和东子讲述,此子虽骨子里桀骜不驯,但与大头兵相处起来却毫无隔阂,不仅直言快语,还有着一份天生亲近的好感。 边军苦寒,且身份低微,素来为人轻视鄙薄,但凡有人不乔着模样装腔作势,便不至于令边军汉子们冷颜相向。何况此少年对军将们礼敬有加,一直以子侄兄弟的身份自居,怎能不令这些边军倍感亲近? 再有昨日剿灭马匪之战,众人可是亲眼所见少年于危急之时,单刀匹马独自迎敌!纠缠牵制大队马匪之时,刀利马快,勇不可当,直杀的人多势众的马匪顾头不顾尾,直到屯将领着边军赶到将其一举全歼!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便是,少年竟然将此等大功三言两语间便拱手相让给了边军上下!这就是掏心掏肺的恩情了,须知军汉们若想得到些军功,那是要一刀一枪搏命去拼,还要看命数硬不硬,老天愿不愿给!将心比心,黑心是啥腌臜材料不知道,良心却是肉长的,军汉们心怀感激之下,关切之情自然摆在了每张脸上。 此时见这少年硬是了得,重创如此还能强撑着说笑,心志坚韧可见一斑,语气还带着军中独有的痞赖味道,陡然便拉近了彼此距离,众人紧绷的情绪便放松下来,毫不怀疑这少英雄怎样也能挺得过去。 只有屯将盖明,却看出高旭那勉强的笑容里,夹杂着一丝痛苦与悲怆,依旧闪亮的双目间,竟有了与其年纪不相符的郁郁。盖明脚步一顿,张张口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辞询问燕回馆究竟发生何事。 不待屯将盖明开口,便有人熟练摸出随身的家伙什物,在高旭耳边嘟哝了一声“且忍住痛。”便利索地将箭簇后的箭杆剪断,再剪断胸前的箭羽部分,随即一掌将箭杆自另一面拍出,一股鲜血随之飙射飞溅。 高旭闷哼一声,额头上已渗出几滴冷汗。 早有人在手中备好了军中伤药,将夹袄衣衫悉数扯开之后,麻利地敷在两侧的伤口之上,身旁已有人递上散发着淡淡药香的干净绷带,几名粗蛮汉子七手八脚之下,将伤口裹缠打理得完美妥帖,果然是经验丰富的边军老卒。 高旭无言的听任几人围着折腾,发现绷带竟是那种浸透了草药再行晾干的裹创之物,用料扎实且制作不易,向为军汉们临阵厮杀时的疗伤救命之物,此刻不要钱也似只往高旭身上缠去。右臂上的刀伤却是简单,早有人在另一侧利落地清创敷药包扎完毕。 身边一众粗壮军汉手大脚大,却是忙而不乱,等到裹创完毕稍让出点空来,高旭的怀里还被塞满了边军自用的创药绷带等物,以备他日后更换和不时之需。 望着麾下围着高旭熟练地处置伤口,个个争先恐后且殷勤周到,盖明立在外围倒显得扎手扎脚的无所事事,不禁砸吧一下嘴酸酸道:“这帮兔崽子,以往给俺治伤时却没这般热切利索!” 此语一出,又是引得众人一阵哄笑。 高旭坚持着在众人环绕中立稳,默默地双手抱拳向周围一礼,感激之情溢于言表,众边军士卒皆报以憨直淳朴的微笑。 此时见伤势已处理完,盖明将身前的士卒一膀子挤开,开门见山地问道:“怎的?以你这副身手,怎会被恶狗反咬了几口?” 高旭脸色一暗:“是我大意了,那田氏居心叵测,竟暗中蓄有军中劲弩,披甲死士!豢养的家奴,实为刀客死士!如此跋扈行事,恐欲图谋不轨!现人赃俱获,罪不容赦!待燕回馆火灭之后,料铁甲劲弩之物不难寻见。”说着便朝圈外束手而立的何咎点头示意。 何咎方才一直呆呆立在一旁,巴巴看着军卒们将高旭众星捧月一般围着,其关切热忱之意尽在脸上。前后却是无人搭理自己,心下不禁暗自委屈,若是自己此时亦有伤在身,等稍后轮到自己怕不是血已流尽。 此时见高旭示意,这才想起手中拿着的一把劲弩,遂上前一步递与边军士卒以为佐证。 看着眼前狼狈不堪同样满身血污的何咎,盖明不禁奇道:“这是何人?” “牢狱中顺带手救了一酸儒。”高旭轻描淡写道。 “……”何咎无语凝噎,心中更是苦楚,只将幽怨的目光看着高旭。 接过士卒转呈的劲弩,拿手上仔细端详,盖明神色不由一紧,忍不住开口骂道:“球瓤的!这是禁军中的制式强弩!田家从何得来如此利器?有甲有弩,怕是意在谋反作乱?这当真是在找死啊!” 高旭道:“田家商号田掌柜田端已然伏诛,与之一起残害怜春、卿卿的鸨母芸娘亦葬身火海,潜伏的死士弩手尽被斩杀当场,尸身皆在燕回馆之内。其余无关人等,皆已收拾细软,各自四散而去。”言及卿卿时,高旭黯然神伤,面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。 盖明边听边皱着眉头苦思,见高旭叙述完始末,也不问究竟因何火起,遂转向亲卫东子道:“望平县你也跑的熟了,便你去通传此间详细情状。” 想了想又道:“若是太守问及,便言高家子闯关而出,末将难敌,其人下落不明……”身旁前后皆是亲信之人,闻言皆心知肚明,彼此挤眉弄眼只当未闻。 东子应喏一声便要转身去牵马,却被高旭叫住。 “此刀今夜却是派上了大用场,多谢兄长援手之恩,定当后报。”高旭将靴中短刃抽出,双手托着递还东子。 “举手之劳,何须挂齿?”东子接过依然散发出淡淡血腥味的短刃,微笑着收入腰间鞘中,向高旭只点点头,随即上马驱策而去。 屯将盖明权当没看见,只板着脸转头下令道:“开城门,今夜惊变,某要巡城!” “开城门!屯将巡城!”身旁军卒齐声高喝道。 几位门卒咬着牙憋住笑意,返身抽去粗大门闩,吱呀呀声中开启厚重的城门,互相看看皆摇头苦笑,俺的屯将哎,你这戏码演的也忒粗糙了些,就这么当俺们面将高家子放走了? “启明,西门小港外,老柳树上系着你那匹千里良驹,另有一马也不赖,都喂过了精料,还驮着些饮水吃食。”盖明在高旭身边不厌其烦地交代道,显得比平日啰嗦了许多,“那田家今日遭此重创,必然疯狂报复……启明,所谓明枪易躲、暗箭难防,此去切切多加小心。” 几名亲卫也诧异地瞪着自己的主将,这粗蛮上司平日大大咧咧,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了,今夜便如转了性子一般。 哪知这还没完,盖明此时难得面露尴尬之色,支支吾吾道:“那些功劳,一班兄弟们心中了然,着实……愧煞俺盖大锤子!大恩不言谢!俺是粗人,也没啥家当,铁甲上阵你且用不着,便将自用的皮甲一同打包放在鞍后,多少能遮护些个,切勿笑话俺就是!” 四周围着的心腹军卒听到此言,皆收敛了嬉笑神色,一同向高旭俯身抱拳行礼。粗蛮军汉一个谢字说不出口,所作所为却是尽己所能,情义皆在其中! 高旭闻言不住点头,蓦然间鼻头一酸,忙掩饰着也低头拱手回礼,随后展颜谢道:“盖屯将,此间情义,启明牢记心中,就此告辞!” 盖明却显出古怪的表情道:“这就走了?做戏做全套,少不得要给俺一下子罢……” 话未说完,领会其意的高旭已是一脚踹出,实打实地将盖明踹了个大跟头,还在地上翻滚了几圈。 “得罪!”话音刚落,高旭已是扯住目瞪口呆的何咎,大踏步走出城去。几个门卒视若无睹,只齐刷刷望着地上四丫八叉的屯将做掩嘴葫芦般偷着乐。 盖明哎呦连声自地上狼狈爬起,手抚胸口不住埋怨道:“这厮气力不小!真踢啊……”抬首发现身旁诸军卒都不怀好意望着自己,一幅跃跃欲试的模样,不禁无奈地笑道:“巡城之时遭逢高家子闯关,其人凶狠,末将力有不逮……哎?你等还是俺的兵不是?没心没肺笑得恁欢!也想来上一脚怎的?” 哄笑声里,望着城门洞里彼此扶持而去的背影,盖明心里嘀咕道:启明,俺也只能帮你到这了…… 西门港汊,辽水河边,一株老柳树上如约拴着两匹骏马。 在映红半边天的火光照耀下,很容易便寻到马匹。飞雪银狐见到主人,欢快地打着响鼻,摇头摆尾地靠近过来,鞍辔齐全,水囊食袋俱备,青芒刀和两把手戟也挂在鞍前,扎束紧实的一个鼓鼓囊囊的甲包也紧紧捆置于另一匹马的鞍后。 高旭伸手抚摩耳鬓厮磨的坐骑,扭头问道:“可骑得马?此时说不会却是晚了。” 何咎方才憋了满腹的委屈牢骚,伸手便去牵马,口中没好气道:“忒小看了我!身为世家子弟,旁的不说,六艺怎的也沾过。” 高旭一笑,也不理睬何咎的怨气,解开缰绳忍痛扳鞍上马,回望烟熏火燎之中的乌泥镇,年轻的面孔被火焰飞舞映的忽明忽暗,坚毅之中难掩一丝忧伤。 “走!回家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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