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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章 秋风扫落叶

望平县衙署,前厅左侧的议事花厅。 廊下两盏灯笼的光晕昏黄朦胧,此时忍冬未凋,蔷薇已谢,龙葵、丁香间杂,大半皆已枯萎。 公孙康在烛光下拆开火漆密信,双手呈给太守公孙度,并示意那亲卫廖三暂时留下以待问询。二人默默望着公孙度展信细读,稍顷,只见公孙度手中依旧捏着那封信件,负着双手在厅堂内缓缓踱步,面色阴晴不定。 自高旭一行离开望平县城之后,这几日关于他的传闻,竟是接二连三,令人应接不暇。 管宁、邴原之名再度进入公孙度的视线。这一次,却是一夕雪夜泥炉煮酒,管宁于烂泥铺收高旭为开山弟子。至于高旭以雪夜三诺作为拜师大礼、太史慈赠戟结交之事,更是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。 公孙度对青州太史慈之名早有耳闻,据说在中原得罪了原郡府的上官而避难于辽东,与管宁、刘政等人交好,只因刘政昔日因太守残苛对待一些名门望族之事,称其为“嗜血酷吏”而冒犯公孙度之故,太史慈也对辽东太守敬而远之,导致公孙度至今无缘得见。 所谓泥炉煮酒、违例冠字、吟诗相赠等,无非是民间最喜闻乐见的故事,说者眉飞色舞,听者心驰神往。辽东高家幼虎——高旭高启明,此时名气更甚于力斩高句丽匪兵,数日间不胫而走,公孙度对此也仅仅是不置可否的淡然一笑。 而高旭许出的三个诺言,才是令公孙度内心掀起波澜的所在,甚至为此隐有不安。 对于坊间所传“凡我汉民,皆可求学,俱免学资”之言,街头巷尾尽皆心仪不已,且不论其是否沽名钓誉,却足以证明这高家子野心勃勃的所图甚远,这等收买人心、积累名望之举,做起来竟是如此得心应手…… 说起此间“安明书院”,不知他又打算立于何处? 公孙度想起屡次三番礼拜管宁出山而不得,不由得便有些失落,抬首望见公孙康,更添几分心烦意躁。 与中原并无二致,辽东民间同样好武者众,对那首“手戟铭”如获至宝,纷纷传抄诵读。更有甚者,市面上已有好事者四处寻购精工手戟,或许出重金招揽技艺高超的铁匠特意锻打,一时间皆以持戟为荣。 就连被自己从边军召回的公孙康,也兴致盎然写了一副“锬锬雄戟,清金练钢。名配越棘,用遇干将。严锋劲枝,擒锷耀芒。”的字幅悬于书斋内。犹嫌不尽兴,公孙康还私下令侍卫去县治的武库中寻找有无库藏手戟,由此而惊动了太守本人,受了一番严辞训斥方才罢休。 如今若是如屯将盖明信中所言,高旭与乌泥镇边军相互配合,以粮为诱,以身为饵,故意将那盘踞山中的黄巾余孽引出并一举歼灭,斩匪首、俘获众,也可称完胜。此战自然是可圈可点,只领百余辅兵民夫以弱敌强,布设车阵阻敌,单刀匹马牵制敌军直至边军赶到,其勇武果决、胆识过人,可谓已初具枭将之资。 更可贵之处在于,此战一举引得深居幕后的襄平田氏浮出了水面。如今高旭因当街妄杀官吏而被监押于乌泥镇牢狱中,更有什么欲携女伎私奔、谋害另一女伎的罪名,公孙度心知肚明这是欲加之罪,大肆抹黑构陷,田家如此不计代价,明摆着欲置高家子于死地而后快。 事已至此,以其行事的手段风格,必然不会半途而废。想来在乌泥镇的牢狱里,襄平田氏也应当会有所安排。 “羁押高旭之时,他可曾说些什么?”公孙度突然在沉思半晌后,目光移到那名依然静候在门前的边军士卒身上。 廖三突遭问询猛地一个激灵,缓过神来忙回应道:“高旭未做反抗,只对盖屯将说代为照应燕回馆女伎,说是那位小娘冒险救了他。俺却不信高旭会……”这时臂肘被身边的公孙康悄悄怼了一下,廖三张张嘴将后半句咽了下去。 “信中所言田掌柜,便是田家商铺的田端?”公孙度对那些编排出的绯闻并无兴趣,此时只希望确定,田掌柜正是田氏家主田韶在外的代言人,据说此人乃田韶的外室子,地位比之庶子更为卑微,却不知为何受到田韶的格外器重与栽培。 “正是,此时田端正在乌泥镇。” “你可曾亲眼目睹?”公孙度的双眼变得咄咄逼人。 “这……并非属下亲眼所见。”廖三对此确实没有把握,只是听闻屯将提及而已。 “盖屯将命你送信,可有其余交代?” “屯将命属下尽快带回太守手谕。”廖三如实回答。 “也罢,你且下去歇息,明日我手书一信交由你带回就是。”沉吟片刻,公孙度似乎拿定了主意沉声道。 “大人……”公孙康脱口而出,神色间俱是惊讶与不安。 “府君?”廖三猛然抬头,带着满面的难以置信。 二人的声音,几乎与堂中屏风之后的侧门珠帘蓦然轻响同时发出,那只墙角偷听的猫儿,显然也被公孙度此言所惊。 以田家的狠辣作风,在这一夜之间,谁知那牢狱之内会发生何事?此刻救人如救火,若是明日回信,加上数十里地之遥,太守此举……难道是浑不在意那高旭的死活? “乌泥镇方面,乡吏稍后应也有信送到,兼听则明,方知究竟。”公孙度说了这句话后,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向宜之和帘后的小猫儿辩解,更显得有些心虚的意味,遂怒视着廖三冷笑道:“盖屯将倒是调教得一手好兵!” “属下不敢。”廖三自知失态,急忙躬身告罪,垂首掩饰着自己的失落,慢慢倒退而出。 此时一个匆忙却响亮的声音,骤然打破了议事花厅内的尴尬。 “报!乌泥镇方向突有火起!” 急匆匆前来报信的军卒人未至、声先到,令厅内所有人都悚然一惊。 乌泥镇方向冲天的火光,在黝黑的夜空中显得格外的耀眼。 二龙堡首先被惊动,然后是隔湖相望的望平县城。 远隔数十里外都能清晰望见北面天际那一抹光晕,可见其火势实在不小。二龙堡的戍守士卒急派人至邻湖南侧的望平报讯,因戍堡尚未修缮完毕,且不明火势起因究竟为何,便未贸然在烽楼举火。 须臾后,乌泥镇方向的异动,已被飞速传往公孙太守留驻的县衙衙署。 “派出快马!前往打探!”公孙度收敛心神,果断向门外吩咐道。 今夜变故陡生!想来也与高家子脱不了干系。不知他在狱中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,此时此刻的这一场大火,便是向各方发出的信号,宣告了所有的敷衍苟且都被彻底粉碎。 眼下再做壁上观便是失策之举,而原本打算以那张羊皮舆图做些文章,也只能暂且押后。对手闻变后无疑会立即采取各种应对,错失良机只会令后势一发不可收拾。 没曾想,区区一个山野猎户之子,竟然误打误撞推动了当下时局!虽然身陷囹圄,却不是那束手待毙之人…… 长刀怒马,快意恩仇。大丈夫立于世间,当如是! 曾几何时,自己也如这少年一般热血激昂、嫉恶如仇,如今大权在握,反而瞻前顾后、进退维艰……念及这种种桩桩,公孙度在胸怀激荡之余,竟是油然而生一丝不甘、一丝忌惮,还有一丝惭愧。 就在此前一刻,自己还生出冷眼旁观其自生自灭的盘算。不为我所用,必为我所弃,在这一点上,似乎我与那田韶也并无二致。 如今局势紧迫,已是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!容不得自己再有任何迁延。至于高旭今夜的结局究竟如何,只看其人的命数造化吧!哪怕方才确实有过半刻犹豫,如今变故已然发生,自己就算是再快马加鞭飞传手谕,恐怕也赶不及了。 想到此处,公孙度不再迟疑,随即下令召集麾下众军将连夜前来衙署议事。 至于宜之的关切失态,爱女的心有所动,公孙度此时都恍若未闻,在这等紧要时刻,岂能顾及那些个小儿女的心思。 顺势而为吧,当务之急是借此机会将盘根错节的门阀势力连根拔起!首当其冲的,便是襄平田氏! 秋风扫落叶,正当其时! 未等军将们奉命前来,公孙度已伏案奋笔疾书草就一张张手令。只待麾下到齐便各持手令行事,各部兵马见令即动,漏夜出营。 手令书罢,又命侍卫即刻去请长史王烈前来,待二人商榷细节后将由他起草有关文书告示,历数豪门田氏种种罪状,明示其大逆不道、欺君罔上、图谋不轨。只待查明乌泥镇所发事件详实,便可名正言顺地宣告治下万民,干净利落地铲除这股如芒在背的门阀势力……哪怕是先斩后奏! 一时间夜半时分,望平县城内鸡飞狗跳,人声喧哗,街面上军靴往来纷沓乱响,马蹄得得声疾。 戎装军卒成队出营分赴各处,各级官佐将领喝令声此起彼伏,流星快马接二连三驰出望平县城四门,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,只留下远去的马蹄声。 乌泥镇初冬的一场厮杀,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,不仅照亮了整个乌泥镇,也将整个望平县都扰攘带动了起来。多少人沉睡中惊醒起身,于黑暗里忐忑不安地窥视外间所发生的变故;多少人夜不能寐,愁眉不展地为即将到来的风波剧变而辗转反侧。 这一夜,也只有辽东太守公孙度一人知道,这一石激起千层浪所引发的风潮,将会如何一举扫除如鲠在喉多日的忧患,将会如何迅猛波及到辽东郡全境的官场与那些豪门望族! 在等候长史王烈到来之时,公孙度想起堂后那位一直牵肠挂肚的小猫儿,遂起身伸展手脚,舒络一下稍感疲倦的身子骨,缓缓踱步走出了侧门。 长廊尽头,芙蓉亭榭,夜凉如水。 一个纤纤身影亭亭立于廊下,不知在此徘徊守候多久,无非是期冀着从阿父口中得知更多消息,只为那魂牵梦绕之人。 公孙度见了不由无奈苦笑,这白莲花似的人儿含苞待放,含情脉脉向涟漪,芳心缕缕尽怀春。怎一个情字了得?怎奈辽东池小,金鳞无意! 当初此子若是留在为父身边效力,仅凭他的身手与心智,为父倒也不在意他若干年后鲤跃龙门,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。说不得羽翼丰满之后,诺大的家业也可分润一二,帮衬着岳丈大人纵横捭阖、称霸辽东,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?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,短短数日间,此子便以管宁弟子的身份声名鹊起,而长远来看,无论宜之或者其弟谦之,却是远无掌控此子的魄力与能力……更何况,那些世家门阀随后的血腥报复必将凌厉而至,目标毋庸置疑就是他高旭! 目前局势正是自己忍耐许久所期待的,也正是高旭无意间搅起了风潮,无意中促成了长期以来敷衍局面的扰动。犹如一潭静水被外来者突兀地打破表面的宁静,水面之下的暗流涌动就此大白于天下。 初生牛犊不怕虎,令不可一世的辽东世家之首田氏铩羽而归,高旭将因此而成为众矢之的,很难说在此子崭露头角之际,会否被迅猛的风暴所摧折…… 至于自己心中究竟是希望结局如何?却是不那么确定了……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。是福是祸,有谁能说得准呢?此时作为局中唯一受益之人,究竟是选择作壁上观?亦或是,适当时机再出手帮衬他一把?这等恩情令其回心转意也说不准…… 沉默不语凝望着爱女娉婷静立廊下的倩影,内心里闪过诸多纷杂纠葛。公孙度深呼吸振作一下精神,收拾好矛盾的心情,夹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之意,一时间竟然难分这莫名的情绪,究竟是对那少年,还是对那廊下的爱女…… 自高旭离开望平县城之后,素来活泼淘气的菡儿便沉默了许多,仿佛只是一夜间,由烂漫不知愁的春花,悄悄儿转变为静美独相思的白莲。 偶于堂后驻足静听关于那少年的音讯及传闻,却总是一言不发,片刻后倩影幽幽悄然离去…… 夫人私下里告诉公孙度,在菡儿的闺房之中,书案上摆着少女娟秀清雅的两行字:只愿历尽千帆,归来仍是少年。 菡儿啊,你又怎知这少年能否安然归来? 公孙度没来由一阵烦闷,猛摇头甩开诸般杂念。欲成大事者,岂能如此优柔寡断?如履薄冰走到今日局面,心慈手软只会害了公孙氏全族! 神色间再度恢复杀伐自在我心的果决和凛然,心中不知觉生出的点滴柔情也烟消云散,公孙度收回了迈出的半步,径直返身回到厅堂之中。 长史王烈已然立于堂前肃立等候。 恍若不知侧后的身影踌躇了片刻重又回转,静立良久的公孙菡,凝视着院中随风摇曳逐渐凋零的秋芙蓉,轻声叹道:“树欲静而风不止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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