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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章 正旦佳节

群山一夜雪,千枝垂,开门尽见华琼。 寒庐山居门扉吱呀开启,只见门前积雪及膝,正欲踏雪而去,却见乱云低坠,竟如柳絮飘飘复又来。 岁末的最后一日,高旭慵懒地抱臂斜倚门前静观雪景,不住感叹着天地造化的神奇,见院内积雪厚如许,此刻没过半日竟又雪花飘起,不禁有感而发:“山间少人丁,雪落何霏霏。这是连门都出不得了!”赏雪片刻后,转身去寻清雪的木铲,打算借此活动活动筋骨。 “正旦,也称为三朝,乃岁之朝,月之朝,日之朝,故曰三朝,也曰三始。”屋内传来朗朗的诵读声。听起来竟不止一个童音,清脆稚嫩的嗓音如天籁般的多重奏一样! 自何咎正式启蒙高贺以来,为每日的清朗纯稚、耳目一新的诵读声所诱,屯内邻里便陆续将家中年纪相仿的幼童领了来,有模有样地一同拜了何咎为师。膝下正式有了几名学子,可再也蒙混不得,倒是促成了何咎迅速适应新的身份。 清脆和鸣,嘹亮动听,传至覆着厚厚积雪的木屋之外,回荡在山林之间。银装素裹、静谧无声的小屯子顿时生机灵动了起来。 “每年正月一日,是谓正旦、正日,也称‘元日’。”此时的何咎俨然一副正襟危坐的夫子形象,摇头晃脑对着五名幼龄孩童讲解道。 随着别的孩童齐声跟读,口吻却明显对不上,小贺儿模仿何咎不住转圈摇晃着脑袋,三根冲天抓髻随之晃来晃去更显顽皮淘气,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不时瞟向别处,偷偷瞅着手拿宽大木铲正欲出门的高旭。 冬寒夏暑,玄气阴阳。汉兼天下,海内并厕。何咎被高旭整治过后还是乖乖选择了《苍颉篇》用以教授。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实行书同文之国策,推出《苍颉篇》为启蒙书,与识字书《史籀篇》齐名。 今日却是不同,眼看岁末将近,正旦来临,何咎特意针对这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时日,不厌其烦讲授其传统的背景来历。华夏历史的浩瀚长河中,正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殷商时期,最早的文字记录来自《尚书·舜典》,“正月上日,受终于文祖。四海来假,来假祁祁。”至周朝时,正旦已经成为极为重要的节日。 “啪”的一记脆响,一方戒尺结实地敲在晃动的脑壳之上,小贺儿哎呦一声,忙回转头来做认真状,小手兀自揉着脑壳啧啧吸着冷气,余下几名幼童皆捂口窃笑。 何咎得意地将戒尺在手掌中转了转。这以硬木切割打磨成的长木条,一指厚、二指阔、七寸长,入手光滑沉实,颇为顺手好用。高旭名其为“戒尺”,以示惩戒、警戒之意,而尺,则为标尺、尺度,正是教书育人所立的规矩,启蒙孩童所需的标准。至于为何七寸长,高旭则坏笑着解释,是为“拿捏顽劣弟子的七寸”之意,如此看来,“戒尺”一名属实是极为贴切。 高旭闲暇无事制作这把戒尺,交予何咎之时却是郑重其事,解释了戒尺含意及功用后,让头痛脑热的何咎从此有了依仗,授课时更是手不离尺。 开始几日小贺儿的手掌心免不得天天红肿,竟连筷箸都握不住,令其阿母季春那几日见了心痛怜惜不已,与夫君高阳暗地里说了几次,却被夫君简单一句数落说的哑口无言:贺儿生性顽皮好动,不如此严厉,你来教? 何咎也是迫于无奈,所谓严师出高徒,高旭将这顽皮侄儿交给何咎之后,有事没事隔几日便检校其所学所念,但凡有所差池,不分青红皂白便师徒二人一道受罚,何咎欲哭无泪之际,便闻高旭轻飘飘丢来一句“养不教,父之过。教不严,师之惰。” “高家可不养闲人。”高旭这一句,加之随后若干幼童拜师求学,便令何咎如回炉再造一般,就此端正了为人师表的姿态,些许漫不经心,些许风流倜傥,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轻浮孟浪,已然逐渐消褪不见。 更为不便为外人道的是,季春终于由口无遮拦的贺儿那里得知了所谓“一男二女之法”,万般羞恼之下,主掌后厨大权的季春,连续三日只给那何咎何夫子端了清汤寡水、无油炊饼,肉末更是未见星点半分,整治得何咎叫苦不迭。 一家老小却对此视而不见,显然高旭此时幸灾乐祸的态度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至于是否有些借机公报私仇,为小贺儿红肿的手心讨个说法,高阳表示几位爷们,毋须与妇人一般见识。何咎面对能照的出人影的汤水我自犹怜,有苦说不出。 “今日岁末,明日正旦,晚间辞旧迎新,便放个半日闲假也罢。”高旭闻声头也不回,便知那淘气的侄儿又挨了一记戒尺,嘴角微微抿着笑道,“你等都各归各家,准备今夜守岁吧!” “哦哈!”小贺儿如释重负般怪叫了一声,兔子一般蹦了起来。 “嗯?”何咎板着脸做不怒自威状。 贺儿忙乖乖收敛,与几名小伙伴恭敬地鞠躬揖礼齐声道:“先生辛苦。” 得何咎首肯后,小贺儿不顾额头起了个小包还隐隐做痛,跳将起来便去寻高旭挂在木墙之上的短斧手戟,高旭瞥见了忙道:“先帮我铲了雪再说!” 贺儿小短腿倒腾个不停,闻言随即在屋内拐了个弯,去墙角拣了个小点的木铲,兴冲冲奔至门外,一板一眼铲雪开道,竟是动作熟练无匹。其余几名幼童欢笑着拥出门,沿来时踩踏出的雪间小径向院外又跑又跳。厚厚积雪几乎遮住了孩童大半个身子,雪面上只见几个抓髻垂髫的小脑袋,开心雀跃着远去。 高旭看着这一切,嘴角漾起发自内心的微笑。回望一眼好整以暇的何咎,开口提醒了一句:“阿母在为你缝制新的冬衣,你去试试大小合身不。” 何咎闻言喜笑颜开,心中溢满了感动。穷途末路之时于牢笼中偶遇高旭,彼此豁出性命配合,才得以逃脱暗无天日的地牢。如今渐渐融入这个小家,无论老少都未把他当作外人,使他日渐感受到酷寒冬日里家的温暖。 此刻闻听高李氏又在为自己缝制新衣,何咎忙转身去后屋,行至门外却隐约听得高李氏在内轻声絮叨着:“……被虎儿带回来有些时日了,前几日虎儿说啥‘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’。听着怪感人的,想来这辞旧迎新的日子,那何公子家中阿母也少不得挂念……俺却心疼,顺带手缝件新衣,寒冬腊月的,可别冻着这书生!” “何公子身子骨偏虚弱,每日教导贺儿也是辛苦,贺儿调皮淘气,却是难为了他。也不知前几日不给肉吃,会不会心里头埋怨呢……” “嗨,跟虎儿贺儿好着呢,这段时日瞧着还胖了些,少吃几块肉有甚了不得,虎儿还说要教那何公子打拳,强身健体啥的,以后日子还长着呢……” “也是,如今好得跟兄弟一样,姑婆缝这冬衣,还真是慈母手中线呢!” “可不就是兄弟,俺就当自家孩儿一般……” 何咎听到此处鼻中莫名一酸,竟是克制不住的泪花涌上眼眶,悄悄儿后退几步离开,以衣袖拭去眼角的湿润,扭头走出前门外,正见到高旭与小贺儿边扫雪,边互相泼着雪粉嬉笑打闹。何咎胸口情绪涌动,禁不住也上前捧起一大把雪团,劈头盖脸地糊在高旭的面门上,随即跑开与贺儿一同欢笑怪叫着,在深可及膝的积雪上滚作一团。 高旭两手胡乱扒拉,将脸上的雪沫清除大半,口中“呸呸”吐了几口残雪,看到何咎与贺儿笑闹着堆叠在一起不禁咧嘴一笑,对着兀自翻滚的一大一小叫道:“赶紧的,把院子里积雪清扫干净,待会让贺儿蹲个马步,一手拿一个手戟伸直喽!我回来之前不许放下,无恙你可盯着些。”说罢搁下木铲,出院沿着雪间小径走了一段,在无迹可寻时,斜刺里深一脚浅一脚趟着厚厚的积雪,前去屯子外寻那秦铁匠。 铁匠铺依然孤零零得立于屯子外,因木栅建起之时,屯子与铁匠铺相隔了一段距离,如若将铁匠铺囊括进整个木栅,便会耗时费工太多,于是众人商议后都赞成将铁匠铺搬迁到木栅以内。 而秦铁匠却不以为然,依旧故我,孤身一人在屯外打铁。自从雪夜里有人摸上木栅冻僵之后,时有人催促铁匠将铺子迁移至屯内,都被铁匠笑言婉拒。 高旭来问时,铁匠也只淡定解释:“即便有匪徒袭来,我于此亦不会坐以待毙,还可给屯子做个前哨,危急时提前发个警讯也好。再说了……俺琢磨着,在这里也待不了多少时日了!” 这句话令高旭一愣,却是没有追问,只是若有所思道:“秦伯可是心意已决?外面的日子,可不一定比这里轻松。” 秦铁匠却洒脱一笑:“自己选的路,走下去便是,想恁多有的没的,啥事也干不成!”彼此似乎都说了些什么,又似乎什么都未明言,高旭却点点头,再不劝其搬迁铺子。 大雪封山之后,屯子里猎户们都闲着猫冬,并无锻打箭簇、修补刀矛的需求,最后连农用的斧铲锄耙都没人送来整饬。秦铁匠百无聊赖之下,便将先前缴获的断刀残剑等破损兵刃翻拣了出来,与高旭商量如何修复或者翻新。高旭只是随口提了句“不同的刀坯多次折叠锻打会有何结果?”便激起了秦铁匠极大的兴趣。 既然冬日里闲着也是闲着,便索性验证一番。 秦铁匠自然明白,高旭须臾不离身的那把青芒宝刀,便是百辟钢刀。“辟”即折叠锻打,将精铁料多次积叠锻合而成。而将不同质地的铁料交相叠合锻打,倒是个有益的尝试。 高旭趟着积雪来至铁匠铺之时,正见着秦铁匠已将三柄断刀的刀坯烧得通红,压合折叠在一处进行着二次锻打,炉火熊熊,映照着铁匠麻布短褐敞怀处鼓凸起的结实肌肉,晶莹透亮的汗珠在胸口不时滴落。 “秦伯,这便开始了?”高旭见着铁砧上层次分明的铁坯惊讶道。 “刚刚融合,再打一阵子,便可折起来叠合一次,离那百辟刀可还差得远。”秦铁匠回应时手中不停,连续叮当敲击着。 高旭挽起袖子上前去接铁匠手中的大锤。“伤势无碍了?”秦铁匠还是有些担心。 “无碍!活动下骨血,倒好得更快!”高旭转动下双臂,表示不足为虑。 “叮”“当”声在铁匠铺内交相响起,节奏分明而轻重有序。 高旭双臂用力在秦铁匠换了把小锤敲击的地方,熟练准确而力道均匀地砸下大锤。二人配合默契,大大加快了锻打的速度。 将二折后的刀坯重又塞入炽烈的火膛,秦铁匠喘口气拭去汗水道:“这铁坯来自残破军刀,质地本就是精铁,叠合锻打省了不少工夫,料开春时便可大体锻成,可惜这一次三把断刀的铁料略少了些,刀是不成了,只能锻把剑……结果如何尚不知,眼下瞅这坯子层次融合却是不赖。” 高旭抹去额头上的汗滴,揉弄着肩窝舒展一下,望着一旁木桶里淬火用的山泉冰水道:“淬火只用清水比较单一,且山泉水较硬,若是有暇,秦伯可用牛马尿液之类试试,里面含些盐分,淬火冷却快一些,出钢应会更坚硬,若是采用动物油脂的话,淬火冷却便慢一些,出钢会更柔韧。来日若是精工锻造不同器具,便多了些选择不是?” 秦铁匠闻言惊喜莫名,早知高旭时有奇思妙想,只愁眼前无法寻得尿液油脂等物。 “却是不急,待到日后诸物齐备,可以做各种尝试。对了,秦伯,明日正旦,我是来邀你今夜共聚,饮酒守岁!待会天光暗了,别忘了来家里团圆。”高旭说着转身,“兄长还去请了薛老爷子,凑在一处守岁更是热闹……” 秦铁匠自然是满口应允,却在回味着方才“来日精工锻造、日后诸物齐备”这些话,虽不知他有意无意说出,此刻心中竟是满怀期待。 高旭回到院前,见贺儿已是满面涨得通红,双腿如弓跨着马步,却不住战栗着摇摇欲坠,双臂前伸颤颤巍巍,手中各攥着一柄手戟,竟还固执地咬牙坚持。而另一侧何咎正轻松地手舞足蹈,慢悠悠、软绵绵摆着几个姿势比划着,正是几日前高旭手把手传授的“五禽戏”。通过模仿虎、鹿、熊、猿、鹤的动作形态,以达到益气养生、强身健体的功效。 见到这般模样,高旭不禁气结,“无恙,你这哪里是虎鹤之形?简直是鸡飞狗跳!” “哎呦”一声,见到高旭回返,小贺儿终于坚持不住,一屁股墩儿坐在雪地上,“叔,你可回来了!” 何咎晒然一笑,收了身形讪讪道:“才学数日,哪能悟到其中精髓?启明可别取笑于我。” “慢,要藏着快,软,要蓄着力!”高旭指点道,说着一把抄起小贺儿让其叉腿骑在肩头,“走,骑大马喂大马去咯!哎……仔细拿着手戟,别伤着!” …… 天幕渐暗,白絮轻扬,积雪淡蓝,映射着沉静幽深的苍穹。 屯内渐次燃起灯火,炊烟袅袅,清新寒冷的空气中,渐渐飘荡着酒肉香味。 一年一度的年夜饭,也即合家饭,后逐渐被俗称为合家欢,便在各家各户的团圆喜庆之际开始了。 炊粟清新,腊脯熏香,家酿馥郁,菜香弥漫。 门扉开处,一阵热腾腾的和煦欢笑声涌出屋外,高旭由衷得满面笑容,端着两只烤得滋滋冒油的野兔进得屋来。 薛老爷子鹤发童颜、满面红光,指着高旭手中托盘上的烤兔肉笑道:“瞧,俺没说错吧,带来的这两只风干野兔可是肥的流油……” 贺儿早已忍不住,伸手便抓住一只焦香四溢、油光闪亮的兔腿,还没来得及撕下来,被季春一巴掌拍在小手上,“猴急!还待祭祖呢!” 屋内众人此时皆春风满面,也不必你谦我让,按着辈分长幼恭谨地立于祖宗神位之前,点烛、焚香、敬酒,各人跪拜如仪。此刻拜祭的是各人祖先、华夏神灵,众人身份背景各自不同,世事变幻,因缘巧合相聚于此,感念过往之时,有人不由自主潸然泪下。 尤以何咎与秦铁匠情难自已,书生与老大汉子竟然泪盈满眶,众人皆心知二人此时难免触景生情。 正不知如何开口宽慰之际,贺儿小手扯着何咎的衣角道:“先生可是为孤身一人落泪?我悄悄告诉你啊,满家木匠二丫的阿姊偷偷儿喜欢你呢,二丫向我打听先生咧……” 童言无忌,见贺儿一本正经说出孩童间的小秘密,引得何咎此时眼角垂泪却是尴尬万分,众人皆放声大笑。秦铁匠也趁机一把抹去泪花,将方才的思乡情切驱得烟消云散。 高旭此时也是百感交集,这是自己在东汉末年的岁月里,迎来的第一个正旦! 高进连连恭请薛老爷子入席面首位,众人这才彼此谦让着落座。以薛老爷子始,各自端起一盏椒柏酒依次饮下。椒是花椒,柏是柏叶,椒、柏可一并浸入酒中饮用。依照传统,正旦时饮椒柏酒可去病长寿。 (南朝庾信《正旦蒙赉酒》:“正旦辟恶酒,新年长命杯。柏叶随铭至,椒花逐颂来。”便描绘了正旦饮椒柏酒的欢喜祈福之意。) 酒尽,血热,正酣。 高阳、高旭分别抱着酒坛,又为众人各自添了一盏屠苏酒,随着酒浆倾出,一股芬芳浓郁的药香味弥散在屋内。 “该由小贺儿先饮了!来年无病无灾!”薛老爷子抖动着山羊胡子,垂首望着小手捧着兔腿正啃得满嘴油花的贺儿,笑眯眯地祝酒道。 一般饮酒,由年长者始,以示尊崇。而饮用屠苏酒,却是反其道而行之,也就是说合家欢聚饮屠苏酒时,先从年少的幼儿开始,年长在后,逐人各饮少许。只因小者得岁,故先贺之;老者失岁,故为后也。 (屠苏酒,古时汉族风俗于农历正月初一饮屠苏酒以避瘟疫,故又名岁酒。据传为汉末名医华佗创制而成,分发百姓以为防疫,后由唐代名医孙思邈流传开来。) “来年无病无灾!”众人皆端起酒盏,朴素而虔诚地高声祝颂。 小小的屯子,灯火通明。一夕不眠,守岁迎新。冰天雪地里,欢声笑语中,迎来了大汉的中平五年。 偏居大山一隅的靠山屯,此时此刻,并未感受到山外世间的冷酷凄寒。 (西晋周处《风土记》记载:“除夕之夜,各相与赠送,称为“馈岁”;酒食相邀,称为“别岁”;长幼聚饮,祝颂完备,称为“分岁”;大家终夜不眠,以待天明,称曰“守岁”。时至今日,浙南还流行分岁酒一说。史籍所载,“除夕夜”一词最早起源于西晋《风土记》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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