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在守岁迎新,有人正穷途末路。 辽东郡治,襄平县城东北数百里的一个小村落,偏远而荒凉。 正旦前夜,这个小村落里门户紧闭、灯光寥落,并无丝毫喜庆守岁、欢度正旦的气氛,远远望去倒像是生气全无、末日来临的鬼村。 一则偏远荒芜,穷苦不堪,挣扎于温饱之际,怎能有心思辞旧迎新?多捱一日便是一日,谁知来年的日子能否好过往年?更何况,这段时日里高句丽屡次三番寇边犯境,烧杀掳掠无恶不作,但凡还有些心气的,都卷了铺盖拖家带口往辽东腹地逃去。陆陆续续这原本就人丁寥落的村子便十室九空,哪里还有守岁欢闹的人气? 说起来前几日由县乡所属亭候传来的按册查丁之事,短短几日间未等来登门查验的官吏,更没有所谓的酒肉犒赏,倒是等来了三三两两冰封雪裹的汉军游骑。 衣甲凝霜,须发皆白,这帮北地男儿在风雪中却是坚毅的很,自从露面就再未离去,也不贸然进村,只在这小小村落附近转悠,除了兜个圈子探寻之外,大有遮断阻截之意。 以襄平县为中心向外辐射,辽东太守公孙度派遣了不少军卒,大肆搜捕襄平田氏仅存的丧家之犬。前些时日里,田氏全族老少共计四百余人皆被斩于襄平,其后曝尸荒野。其间惨状,有去县城走亲访友、售卖农获之人回返之后,但凡与人谈及便面色黯然,回想之余仍旧战栗如筛糠般,半天只蹦出一个字来——“惨!” 据啬夫、里正所言,昨日夜间,周遭乡里的田庄又有若干世家被军卒捕拿,直接抄家灭门,几个百年大户上下近百口,皆被斩于荒野之间,无人收殓,更无一坟一茔,被皑皑白雪遮掩覆盖后,皆化作孤魂野鬼。来年雪融后,说不得便引来野狼恶犬撕扯吞食,届时白骨露于野,可谓凄惨万分。 辽东各地,类襄平世家田韶一族,郡中名豪大姓方、翟、翁、黄、潘等宿遇无恩,居心叵测,皆以法诛,所牵连夷灭百余家,郡中震栗。 如今零星游骑在这小村落附近出没,人心惶惶之下,此时的跨年夜里,为数不多的村民紧门闭户,甚至连村里那几只守户之犬,似乎也嗅到了不同寻常之处,在这冰寒雪夜中也寂然无声。 由这村子再往东约莫十里,已十分接近玄菟郡内被高句丽侵占控制的地域,犬牙交错的对峙阵线之间,有一条浅浅的溪流,常年溪涧泉水不断,两岸林木稀疏不一。双方散兵游勇据溪而峙,逐渐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一条狭长的灰色地带。 此时冰天雪地里,浅溪早已冻结。 无尽的寒夜里只有雪花飘飞,一片静谧中偶有枯枝披雪压折的轻微噼啪声。 突然咯吱声响,在溪流的冰层之上,踏上了一双粗糙野猪皮缝制的靴履,靴子的主人矮壮敦实,身影如凝固般停顿片刻,见对岸并无动静,足下冰层也足够结实,随即向后一挥手。 连串的噗噗簌簌声中,自莽林中窜出几个体型相仿的身影,各自牵着鬃毛马尾未做修剪,皆长长拖坠在雪地上的壮硕健马,马匹虽不高大却如其主人一般粗壮彪悍,看着就极为耐寒。马嘴中都衔着一截树枝,发不出什么声音,却不断喷吐着大团的白雾,陆续被牵着踏冰而过,扬蹄迈上了对岸的雪野。 见随从全数过了冰冻溪水,一直警觉不动的身影这才直起了紧绷如弓的身体,紧握刀柄的大手缓缓松脱开,随在队后沉稳地迈步向前,即将踏上对岸之际,回首瞥了一眼身后,目光冷漠而凶残。 冰雪反射的淡蓝幽光映照着半边脸颊,赫然有一道紫红凸起粗大狰狞的伤疤,横贯脸颊直至耳后,而疤痕尽头的那只耳朵,竟缺失了下半截。 ----------------- 雪花依旧不缓不急地飘洒而下,死寂的村落里,那在当地算是少见的三进大宅院内,卞总管瘦削的脸上似乎颧骨更比往日突出了一些,浅薄的双唇此时紧紧抿着,阴沉沉盯着院内十几名劲装打扮的汉子,在身前身后正忙乱地捆束一堆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裹。 此时的卞大总管,可谓是惶恐忐忑、坐卧难安。 正旦之夜啊!曾几何时如此狼狈不堪过?我堂堂田家的大总管卞贵,哪一年的正旦不是在锦衣玉食、觥触交错中醺醺然度过?如今却似丧家之犬,惶惶然不可终日!原想着跟随家主逃至此地,走投无路之下,趋炎附势也好,认贼作父也罢,总之是确保身家性命无虞才是正理。 以往与那新起于东面的势力暗中眉来眼去,勾勾搭搭,如今便可理直气壮地交相授受。家族既灭,便是生死之局! 以复仇之名引外力强势介入,谋求东山再起,自古有之,亦非异想天开之事!即便有人斥骂我等谋逆叛反、卖主求荣,又能如何?还能咬了我的鸟去!卷土重来之时,胜者为王,谁敢说出半个不字? 中原朝廷此时自家混乱不堪,各方势力混杂,借黄巾之乱而厉兵秣马、各怀异心者比比皆是,彼此乱战怕不是要打出狗脑子来,远观辽东之变局,恐怕也是鞭长莫及。而那公孙老狗,其独断跋扈之举不也是暗藏着野心勃勃之意? 家主田韶虽痛失宗族满门,却还拥有海量隐藏的财富,加之对辽东这片广阔土地的了如指掌,怎的也能在新起势力面前占有一席之地。而我,田家的大总管,还怕没有个锦绣前程?真若是将那寒门太守公孙度掀翻马下,在这片山高皇帝远的白山黑水间,裂土封侯怕也不是什么难以企及之事! 然而,为愤怒与仇恨冲昏了头脑的家主,却置大局于不顾,心神悲沮之际,连出昏招。千金赏格既出,却不料天不作美,正遇上暴雪封山,几路杀手死士不是杳无音讯,便是无功而返。 此后竟悍然于光天化日之下,当街刺杀太守府女公子,惜功亏一篑!如果说那是家主堂侄自作主张,在望平县寻得破绽偶然起意为之,那么其后精心策划,派出多名身手不凡的死士去袭击太守本人,则是不计代价的孤注一掷。所遣死士们也确实对得住家主多年来的恩义,尽皆慷慨赴死,以命换命、死战不退,却是未能伤及太守分毫,如今麾下羽翼凋零,几近折损殆尽。 如此丧心病狂的袭击刺杀,结果就是彻底激怒了太守公孙度。只手翻云覆雨间,便借着按册查丁之名,在昨夜将上百家豪门望族一并连根拔起!其中还囊括了与田家世代交好的几个宗族,如那方家、翟家、翁家,世有联姻、互为倚助,一日夜便被斩尽杀绝……而其余受牵连者,仅仅是不奉命、不投效、不表态而已!何其心狠手辣!何其跋扈猖狂! 百余家豪门望族,百余年世家门阀,旦夕而亡! 而对于家主田韶,失去了潜在的助力不说,还就此失去了大半通风报讯的耳目! 公孙度如此残忍嗜杀,一举扫除辽东有名有姓的望族如此之多,其牵连之广,下手之狠,行动之快,可谓闻所未闻!明眼人一看便知,此举是早有预谋,世家诸公是身在砧板之上而不自知。可笑当初豪门诸公每每乡议之时、把酒之际,轻狂放浪、口出不逊,讥讽戏谑公孙度为“寒门太守”,却不知太守的手中钢刀,早已隐忍多时——但凡出鞘,杀人如麻! (关于两汉“乡议选士”制度。当时,地方官员的选拔、考核与评定都要举行民间评议。朝廷定期派遣官员去各地巡行以听取乡议评价,再对当地施政官员进行考核。而乡议向来为各地豪门望族所把持,评议不佳的官员,也会遭到朝廷申饬,甚至丢官去职。公孙度就任冀州刺史时,便因众豪门乡议的诟病污蔑而被朝廷罢免。) 更令人胆寒的是,不知如何想起“按册查丁、案比貌阅。”被细密梳子篦出的各地死士及杀手,除却身死的,难免有被俘获之人耐不住酷刑而招供,或者有反水的世家暗中出首检举。 今日有零星的汉军游骑出现在村落周遭,迟迟逡巡不去,很有可能就是嗅到了蛛丝马迹,只是在等待更多的人手前来汇合而已。 此地已不可久留! 幸好家主田韶还未失去最后的理智,得到通报后,立即命从人迅速收拾行装,做远走遁逃的打算。这便是卞总管忧心如焚之下,亲自在此督促为数不多的奴仆与死士们加紧动作的缘由。 不知是谁手脚毛糙,将一件行囊碰翻在地,发出了突兀的当啷声响,在暗夜的寂静里惊得众人皆打了个哆嗦。卞总管怒目而视,总觉着汉军游骑随时会从黑暗中突然杀出,只恨此时不能一脚踹死眼前这些废物! 正欲压低嗓门呵斥,却听身后一句轻飘飘的嘲弄传来:“难道卞总管此时也乱了方寸?” 总管卞贵陡然一惊,这是田瑞的声音,怎会如鬼魅一样,何时接近自己竟然无半分响动? 卞贵急忙回转身,见田瑞立在身后淡定如初,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意冷眼望着院内慌乱的诸人。 “长公子?老奴耳背了,倒是没有听见脚步声。”卞贵掩饰着内心的慌乱。 “心慌则乱,是耳背没听见,还是总管也手足失措了?”田瑞却有些不客气。 田瑞向与卞总管私交甚笃,昔日在那外室子田端受家主田韶看重栽培之时,田瑞一直被家族中人所鄙薄嘲笑。堂堂嫡子竟然没有勇气担当与那外室子争强斗胜、一较高低,整日里风花雪月,怎叫人看得起?原先抱着试探甄选之意的田韶,见田瑞如此贪图享乐,索性假戏真做,真正开始将田端视为日后接班的后继人选。 卞贵私下里向其透露了家主的真实想法之后,田瑞才恍然大悟,却为时已晚。从此便怀恨隐忍,静候良机,二人之间的交情也始于此。 田氏满门被抄家的那一夜,田瑞在仓皇逃亡之前去后院备马,遇见卞总管时心念一动,就顺带叫上了他。 自逃出生天之后,卞总管虽面上对家主殷勤如初,内心里却是再无往日的敬重与忠诚。为你田家鞍前马后卖命多年,生死关头的紧要时分,你却置我于不顾!若非田瑞临时起意,自己怕是早已随四百余田家上下,化为冰雪下的一具枯骨!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,田瑞就被卞贵暗地里当作了新主子。 此时见田瑞面色不虞,卞总管忙微一躬身行礼道:“老奴确实失了方寸,还请勿怪!公子前来……可是家主有别的吩咐?”故意岔开了话题,卞贵双眼还骨碌碌向四周扫视,以此提醒田瑞眼下的当务之急。 田瑞却踏前一步凑近了,阴恻恻得低声窃语:“逃,又能逃向哪里?今夜东面有贵客来访,且稍安勿躁。” 停顿片刻看了卞总管一眼,又若有所指道:“人老了,便胆小了。穷途末路之际,便是狡兔三窟又如何?还不是坐以待毙?!贵伯,阿父心里的秘密,你我还须下番工夫才是……” 卞贵见田瑞如此推心置腹,还破天荒地称呼自己为贵伯,便知此子已是起了别样的心思,这当口抱团取暖,方是危难之际最明智的选择。关于那秘密……老匹夫总不能就此带到坟墓里去吧? 总管卞贵面色一变随即躬身领命。 “灯笼火把都熄了!如此明火执仗,生怕无人知晓不成?!”田瑞回转身时却板着脸,对院内诸人低声吼道,语气竟少有的狠戾。 忙碌的奴仆与死士们皆为之一怔,平日里温文尔雅只顾流连脂粉的长公子,今日怎的突然换了一副面孔? 内宅之中,残烛星点。烛火摇曳不定,映射着墙上一个萎顿枯瘦的身影瑟瑟抖动。 孑然无声地枯坐堂中,家主田韶的面目上满是落寞与悲戚。 此刻佝偻着身子,不复往日矍铄与威仪,日常由贴身侍婢精心梳理的发髻,因多日无人打理,乱蓬蓬的竟是稀疏了不少,鹤发苍颜已变成干瘪的鸡皮老叟。 发稀冠自斜!那顶原本富贵显赫的高山冠,虽还是用华美的镶玉金簪固定着,却无力地歪斜到一侧,更添此时主人的萎靡不振。 面色晦暗且双目浑浊,茫然盯着前方虚空,田韶口中喃喃自语,几不可闻。 “……在此岁末,不孝子孙韶无颜以对,仓皇涕零。族中人等,四百余口,皆为屠戮,立誓雪耻,却心余力绌,祖宗有灵,怨我罪我,皆加于我身……” 细若蚊蚋的哀怨自怜之声,突然被匆匆闯入的脚步声所打断,冒昧闯入的田吉见阿父犹自端坐于案前,恍若失神般自说自话,不禁急道:“阿父,怎还不动身?迟则晚矣!” 田韶缓缓将呆滞的目光转移到次子身上,恍然回魂般自失一笑,倦怠的目光中流露出无比失望的神色,不急不慢道:“迟则晚矣!不知你这孝子,是忧心为父安危呢?还是……”言及此处,却突然止住,摇摇头苦笑不已,显然再无心纠缠什么。在这山穷水尽之时,仅余的寥落骨肉离心离德,也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冤孽。 田吉怎听不出阿父吞吐半句的隐含之意,心中不禁暗骂,这紧要关头,老家伙还玩弄那拉一个打一个的把戏!须知你并非权倾天下的至尊,玩弄权术制衡的帝王,你只是一个狼狈奔逃的式微财主而已!宗族幻灭,满门尽失,若非你至今不吐露那惊人财富的秘密,我岂能在此委曲求全,早甩了你这行将就木的老贼远走高飞! 恶毒地腹诽几句,田吉微笑着抬起头来:“阿父,儿只是担忧此去路远天寒,走的迟了,雪大路阻,怕伤了大人的身子骨,这几日眼瞅着就消瘦了几分,儿心中不忍……待来日安顿了,我去寻些奴婢好生照料阿父,何愁……”孝悌至善尚未演完,便被来人所打断。 “阿父,事已办妥,行装已就,此时估摸着贵客也该到了。”田瑞完全置一旁田吉恼怒的神色于不顾。 对于长子一力坚持与东面高句丽加深联络之事,田韶自问并不热衷。然而于此穷途末路之际,也可引为东山再起的助力,至于对方所图为何,无非辽东大好的广袤土地而已!时至今日宗族已灭,便换个主人又能如何?长子田瑞热心于此,便顺遂其意,且行且看吧,若是否极泰来,田氏一门再度复起,说不得这份家业,便要交给这田瑞…… 与外间势力联络之事,田吉亦有所耳闻,然而阿父与兄长的话里话外,竟没有丝毫顾及自己心意的姿态,俨然视自己如无物。田吉顿时郁结于胸,默默垂首无言之际,眼中蓦然溢满了屈辱的泪水,将深深的失望与怨恨浸泡其中。 田韶正待开口询问,前院的门扉响起了叩门之声。 “笃、笃、笃”三声,不轻不重,却在这沉寂的夜色里,惊得院内堂前所有人大惊失色! 田瑞在惊疑之际大步冲出厅堂,颔首向满面写满惧意的卞总管示意。 卞贵抖抖嗦嗦行至门前,撤去门闩之时,身后已是锵啷声连续轻响,十数名死士家奴皆缓缓抽刀在手,而田瑞此时紧紧攥着的双拳,手心里也是冰凉湿滑。 木门在迟疑中缓慢开了半扇,却见到一个浑身沾着血污的汉子以手缓缓推开另外半扇,露出一张满脸横肉、眼睛细狭凶狠的粗蛮面孔。 矮壮凶悍的汉子一步踏入门槛,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血腥的味道,傲然逡顾一圈院内紧张的诸人。 “村口外有几个汉军的探子,被俺顺手宰了!” 声音沉闷嘶哑,发音生疏怪异,却是异常冷血。 说完嘴角一咧鄙夷地笑了笑,脸上那条颀长如蜈蚣般的丑陋疤痕,此时扭动起来便如活了一般,令人望之胆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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