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贺述微给他上的第一课，叫做君臣。</p>
他们有师生之谊，却无师生之名。</p>
“贺大人，昔年在麟德殿，你教导我时，第一句话便是君臣之礼，如隔云泥，不敢逾越，可贺大人，你告诉我，我到底是君，还是臣？”</p>
太子站起身，双手戴镣，在他滑动的衣袖间哗啦作响。</p>
储者，副也。他不是皇帝，也不是臣子，他在这朝堂如履薄冰，储君这两个字，什么东西也不是。</p>
“鹰击于长空尚有清唳之音，鱼翔于浅底也可期跃龙门之日1，可我非雄鹰，亦不是翔鱼，”太子一顿，道，“我不过是不甘心罢了。”</p>
他朝堂上诸官稍拜，起身后依旧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太子，好似如往日散朝一般出去了。</p>
——</p>
谢神筠没有再看，她等在廊下，听了半夜落雨。太子虽已认罪，但牵涉其中的东宫逆党还要审理，涉案的证词笔录皆要连夜整理好呈进宫中。</p>
沈霜野亦在檐下，与她同看风惊落花。</p>
夜雨风急，在这初春的夜里显出凉意。</p>
谢神筠衣袖微湿，鬓边拢雾，侧颜冷如积雪层砌，望之生寒。</p>
瑶华郡主积威甚重，又兼今夜一路厮杀出来，身周寒意未褪，大理寺中值守的小吏不敢在她面前献殷勤，都远远地避过去。</p>
禁卫无令也不敢妄动，只驻守院中，护卫安全。</p>
沈霜野被风吹袖时瞥过她冷白侧颜，招来杂役吩咐了两句，在廊下摆了两个火盆。</p>
谢神筠这才觉出了冷。</p>
她本就畏寒，此时也不强撑，衬着火光烘干了衣袖。</p>
“何必这样防着我？”谢神筠拎着衣袖，细白的手指摆弄橘焰，头也没抬，“我想做的事你也拦不住。”</p>
大理寺中有三司官员，庭中还有铁骑驻守，谢神筠就算要对太子下手，也要思量能不能做到。</p>
沈霜野没有答她的话，反而道：“禁军提审魏昇是因为他送给宣蓝蓝的那批贡锦。我很好奇，你送给宣蓝蓝的东西和魏昇送给他的有什么区别？”</p>
“你猜？”谢神筠微一抬眼，明灭的光影便描绘出她漂亮到毫无瑕疵的骨相，“北军狱里面发生的事侯爷都能如数家珍，遑论这样简单的事。”</p>
“东西一不一样不重要，送礼的人一样就行了。”沈霜野目光落在她鬓角，谢神筠耳垂上沾了一点红，淡得几乎看不见，“我猜，魏昇那份也是你送的。”</p>
谢神筠没认，只说：“果真做人不能太大方，我在侯爷眼中竟是个散财童子。”</p>
“章寻到底是如何落到魏昇手里的无需多言，矿山案的内情一旦被翻出，就是在逼着太子谋反，你等的就是今日。”沈霜野道，“郡主哪里是散财童子，分明是深谋远虑等着敛财吞金，你今夜是庄家通吃，赚翻了吧？”</p>
谢神筠从不下注，她分明是搅弄风雨的人，输赢都在她手腕翻转之间。</p>
“可惜我辛辛苦苦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，及不上侯爷智计无双，躺着就能把钱赚了。”谢神筠问，“我大方吧？”</p>
谢神筠筹谋良久，熟料今夜太极宫之变中途杀出个沈霜野平叛，平白给他做了嫁衣裳，叫他揽下了护驾功劳。</p>
但这话太古怪，说得好像他俩有什么财色交易似的。</p>
“各凭本事的事，何必如此计较。”</p>
“真是可惜了，我今夜原本为你准备好了一条金链子，”谢神筠面上果真带出了三分惋惜，她转动臂上金钏，意有所指，“临危护驾固然能显忠心，又哪里有从龙之功来得显赫呢？”</p>
谢神筠掀开私铸兵甲的案子，打的主意就是把沈霜野一并拿下，可惜沈霜野太谨慎了，始终不肯上钩。</p>
“泼天富贵也得有命来享，再说了，一条只能摇尾乞怜的狗，就算戴的是金链子，不还是狗吗？”</p>
“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；帝王不仁，以百姓为刍狗2。”谢神筠轻声道，“昔年千金子，而今笼中人。强权之下，谁不是摇尾乞怜的狗？”</p>
谢神筠转向庭中，凉薄之词被他们中间的橘焰吞没，“沈霜野，你想在朝堂之上当个站着的人，可多的是人想要你跪下去。这个道理，你该比我明白才是。”</p>
——</p>
天色微明时堂中递了会审结果出来，谢神筠将卷宗细细看过，对面前的三司官员道了一句辛苦。</p>
“下官分内之事，郡主言重了。”</p>
以秦叙书为首的三法司官员渐从堂中退出，谢神筠道：“还请秦大人与我一同回宫复命。”</p>
“这是自然。”秦叙书移步下阶。</p>
就在此时，大理寺中有狱卒疾奔出来：“太子、太子自缢了——”</p>
如雷轰顶，震得诸人回不过神来。</p>
“你说什么？”秦叙书一把拦住狱卒，“太子怎会自缢？！”</p>
那狱卒匍匐在地，惊慌难以自抑：“……殿下自绝于狱中，我等发现的时候便已经、已经……”</p>
不待他说完，几位大人便疾奔入狱，果然见到了狱中横白泣血，太子双目紧闭，已然气息全无。</p>
“贺相！”旁边忽地一阵惊呼。</p>
贺述微面色发白，几欲晕厥。</p>
三司会审时太子尚且从容不迫，既无怨怼也无愤懑，他竟没看出来，那分明就是已存死志！</p>
电光石火间沈霜野强硬攥住谢神筠手腕：“你——”</p>
正对上谢神筠冷冷的眼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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