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是父亲穿了竹青色常服,又未带侍从,自行撑着十二骨节伞,使臣们拿捏不准他身份,没有冒然行礼打扰。</p>
所以,他们下台阶的速度如常。</p>
和千百人擦肩而过,目光不曾停留。</p>
忽然,宣榕注意到了什么,小声:“爹爹,你看,那个队伍里有三个小哥哥……”</p>
父亲淡淡瞥了一眼:“北疆送质子来了。”</p>
“质子是什么?”</p>
父亲轻声解释:“两国议和,以示诚意送来的人质。”</p>
本以为这次,双方又会静默走过。</p>
没想到,北疆使臣却似认识父亲,停下脚步行了个礼,颇为皮笑肉不笑地道:“宣大人。”</p>
父亲侧过头,颔首致意:“阿扎提。”</p>
值此脚步微顿的空隙,宣榕与少年们对视。</p>
年长二位皆是神采飞扬,最小的少年,却恹恹垂眸,只在即将错身而过的刹那,覆雪长睫一颤,露出一双瑰丽湛蓝的眼。</p>
流光剔透。</p>
蕴了沉冷,像是染血锈刀。</p>
仅此一眼,宣榕就能看出耶律尧眼底的冷戾。</p>
而八年后,很明显,昔日的幼狼早就长出锋利獠牙。</p>
她深吸一口气,看到几个骑兵下马,在耶律金残躯上摸索出个金色方章,转身恭敬回走去献上:</p>
“主上。”</p>
琉璃镜里,为首的青年男子样貌极为英俊。高鼻深目,神色莫测,约莫二十二三岁,漆黑微卷的长发用银冠高束部分,其余随意披在肩上。</p>
他骑着匹玄黑骏马,轩昂高挑,没穿盔甲,只着劲装长靴,绛黑箭袖上甚至缀着珠宝——</p>
这并不适合行军作战,但透露出这场致命追杀里,他游戏玩乐的态度。</p>
男子接过铜铸的狼王印,对月望去,一哂:“这就是老头子拼了命想留给他俩的东西?”</p>
随从皆怔愣。</p>
“这样瞧着——”他反手一扔,象征漠北王庭、十三连营最高权柄的印章被流沙掩埋,而他语气轻漫,“也不过如此。”</p>
这两句话嘲讽至极。仿佛这三年的刀光剑影、血流成河都是一出荒诞的戏。</p>
一时寂静,隔了会,才有人“哎”了声:“阿尧,回么?”</p>
那也是个极高大威猛的男人。</p>
穿着铁盔,整张脸盖在盔甲里,说出的话也嗡声作响:“尼诺沙河的流沙,也就最近安分点,不宜逗留,能早点走就早点走吧。”</p>
“回啊。”耶律尧懒洋洋的,“整顿一番,即可离开。”</p>
别看这些人追敌千里。但并未消损,精力十足。</p>
这是……要干什么?</p>
宣榕眉梢微蹙,就看到骑兵得令下马,抽出腰间弯刀,砍向耶律金脖颈。</p>
宣榕:“……”</p>
她沉默地撇过了脸。</p>
但耳畔咯吱声窸窣,不远处,那个手下闷声闷气道:“带这累赘玩意回去干嘛,火祭节献给天神萨满?”</p>
北疆有很多奇怪习俗,巫蛊之术。</p>
确实会有将仇人尸骨献给天神的传统。</p>
没想到,耶律尧淡淡道:“老头子坟前还缺俩灯笼,回去挂着。”</p>
副将“哎呀”了声,似是习以为常。</p>
一旁,昔咏忍不住低咒道:“父子?这厮和一家子都有仇吧?”</p>
确实是仇人。</p>
雪中初见很久之后,宣榕才知道,北疆使臣之所以认识父亲,是因为议和谈判是父亲出马的。</p>
父亲步步紧逼,改了一系列条款。</p>
其中一项,把质子从一人改为三人。</p>
宣榕托腮听故事,好奇问道:“爹爹为何这么改呀?”</p>
父亲耐心回答:“耶律尧?他是异域奴隶所生,刚诞下来天现异象,漠北的草场烧了三天三夜。老狼王暴怒,差点掐死他。而且北疆注重血统,此子对北疆没有制衡作用。”</p>
宣榕歪着脑袋,想了想:“我出生时,不也天现异象,京城荷花过早盛开吗?也没人想杀死我啊。”</p>
母亲在一旁笑到不行,伸手一戳她额头:“这哪儿一样?我们绒花儿是祥瑞。”</p>
宣榕却捂住额头,认认真真道:“一样的。娘亲生我时,荷花早开是因为望都的炎热,耶律尧出生时,草场的大火也是因为北疆的炎热——”</p>
她在父母怔愣的神色里问:“一个缘由,为何一个被誉祥瑞,一个被骂不详呢?娘亲,这不公平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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