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清风朗月,辄思玄度。此生漫漫,无你何欢。】 ———— —— 景旭十六年。 “猫砂!上好的猫砂!” “小店今日开业,所有菜品免费品尝!” “鱼丸!芝麻鱼丸!没有猫能够阻挡俺家鱼丸的诱惑!” “哥哥快来陪我玩呀!” “别跑!哈哈哈!” 市井的喧闹和孩童的啼笑声让咚锵镇的街道热闹非常。 这是属于新的猫土,充满活力的猫土才会拥有的盛景。 猫民们安居乐业,不必为生机发愁,也不必为魔物和混沌而担惊受怕。 他们珍惜现在的生活,因为他们知道,是无数弱小又伟大的猫用鲜血换来了猫土的今天,是无数被遗忘的英雄用尸骸塑造了如今的盛世。 那近乎惨绝人寰的一战过后,猫土也陷入最黑暗的时刻:城池尽毁、尸骸遍野,血流成河,做宗、打宗境内寸草不生。但不用多久,经过猫民们的努力,家园便慢慢开始重建,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。 而今,距终战已过去了十五年。 十五年太久了,久到很多猫都忘了,忘了那场战争的惨烈;太久了,久到记得的猫,依旧痛彻心扉地活着。 ———— —— 咚锵镇。 一猫戴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斗笠,白纱遮面,身上穿着一件素白的氅衣,松松垮垮。 他就坐在街角小摊前,安静地吃着面,一旁还放着两串鱼丸,一串被咬去了两个,另一个静静地摆在那儿,不动,也没有吃的意思。 四周的喧嚣似乎无法影响到他,他孤寂、漠然,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与这喧嚣扰攘的尘世,格格不入。 他的心封闭着,时间和记忆就似一把找不到钥匙的锁,将他与这尘世割裂开来,他出不来,世界进不去。 “叔叔!叔叔!” 一个甜甜的女声从下方响起,小黑漠然地抬起头,静静地注视着桌旁那只小小的身影。 那只小猫穿着碎花裙子,扎着可爱的发髻,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,满是好奇地盯着眼前这只沉默寡言的黑猫。 那双眼睛真亮啊,那里面装满了独属于孩子的天真烂漫,也足矣装下这个缤纷灿烂的世界。 “叔叔,你长得可真好看,是镇子里我见过最好看的猫了!” 小姑娘毫不吝啬地夸赞,见小黑不语,又看到他有些冷硬的脸,不由得生出一丝惧意,可还是上前了一步。 “叔叔,你是不是不开心呀,这个给你!” 小姑娘说着将手中刚买的糖葫芦递了出去。 “妈妈说,不开心的话吃糖就开心了,糖葫芦哦!可甜啦,送给你!叔叔笑笑才好看!” 小黑盯着这只小猫看了很久,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,心底竟生了逃避的意思。 那小猫见漂亮叔叔不接,思索了一下,踮起脚尖将糖葫芦塞到小黑手里就蹦蹦跶跶地跑远了。 “叔叔再见!” “……” 小黑将斗笠摘了下来,一双早已失了神采的赤眸里划过了一丝微芒。 “吃糖……就会开心吗?” 他缓缓张开了嘴,讷讷地咬了一口,随即看了看手中握着的糖葫芦,嘴角扯出一抹苦笑。 糖很甜,甜中夹着山楂的酸涩,小黑大口吃了起来,发泄似的嚼着山楂和外面的糖衣,妄图汲取更多的甜味,亦或是酸味。 直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砸落到手背上,又顺着毛发滑落,小黑才回神。 在那之后,便再无动作了…… “骗子……吃了糖,我一点也不开心……” ———— —— 景旭三年。 “醒了?” 灵魂被撕裂成碎片的痛苦瞬间袭来,小黑被这剧痛刺得眼前一阵阵发黑。 无数的片段涌入脑海,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。 “呃!!!” 小黑周身的气息乱极了,守在一旁的谷主皱了皱眉,手指轻点小黑眉心,柔和的白光没入,小黑眼中猩红退却,大口喘息着跌回床上。 见小黑闭着眼,不愿睁开,谷主轻叹。 “何不睁开眼看看?” “没必要,你还在,我又失败了。” 一次次的失败将小黑心底的希望一点点磨灭,如今的他,再也生不起什么生欲了。 “明明之前可以,为什么这次却不行?!明明之前成功过,为什么这次不行?!” “何必呢?一次次撕裂灵魂,你如今是不死之身,又何必如此折腾自己?” “为何我如何尝试都还是失败了?!明明只要回到过去重新来过,洛辞就可以活着!” 谷主望着已然疯魔的小黑,眼中只剩下悲悯。 “回溯时空意味着发生新的变数,我们已经得到了最好的结果,再也经不起一切重来。” “可我和他做出的牺牲还不够吗?!我只想他活着!如果毁灭能够带他回来,那毁了猫土,也在所不惜。” 小黑眼底黑气翻涌,混沌朝着四周溢散而出。 心底的狂虐在叫嚣着。 毁了一切!把一切都毁了! 没了洛辞,猫土留它有何用! 谷主摇摇头,周身散发着白色韵光,将整个草堂笼罩在内,两股力量就在内部相互抗衡着。 若说小黑是一柄无法控制的利刃,那洛辞便是唯一可以制衡他的剑鞘。而今鞘碎剑出,纵是谷主也没有把握可以制住随时会入魔的小黑。 “小黑!你别忘了,这是你们共同的选择,你现在又在干什么?!亲手摧毁这一切吗?!” “……为他一猫而弃苍生于不顾,他不会答应的。” 谷主见小黑依旧固执,叹息一声,道出真相: “他什么也没没有留下,没了指引所必须的媒介,你回不去……况且,早已被更改过的过去便不能再次更改,你明白吗?” 这些话让小黑再也没了气力,周身的暴戾气息也散尽了。他只是怔愣地望着谷主,口中重复着:“你骗我……” “我所言真假,你又怎会不知?” “你,我,都不再是只为自己活着了……” “云忧谷你随时可以离开,我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,一旦混沌失控,一切都将功亏一篑,届时,哪怕形神俱灭我也会选择与你同归于尽。” 谷主说罢,掀帘而去。 小黑就这样躺在地上,抬起手来,想要触摸什么,也触不到了。 血泪顺着眼角滑落,那一刻,小黑问自己,自己还算活着吗? 猫土上再也没了混沌,韵力和法则之力。 但不代表这三股力量不存在了,之所以猫土上再难见到,是因为这三股力量相互制衡,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。 归元血阵开启后,整个猫土的混沌和韵力都在法则之力的调和下汇聚融合。 自己应该死了的才对,可自己的躯壳本就就混沌本源所凝聚而成的,不死不灭,死的,只能是黯。 可是洛辞呢? 他没能活下来,归元血阵抹除了他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所有痕迹,从今往后,猫土再无洛辞这只猫了。 “黄泉路冷,是我失约了……” “十年了,你还在等我吗?对不起……” “为什么我死不了啊!为什么我一定要活着!” “带我走,别留我一猫……” ———— —— “我能保留一丝意念并彻底重塑躯体,洛辞是不是也可以?” “这个问题,我无法回答你。” “没关系,我可以等,多少年都好!我沉睡修养了百年,外界也不过只过去了三年,洛辞伤的重,若要醒来,耗费千年也无妨,外界也不过是十年,二十年……没关系的,多少年我都等,你就告诉我,他一定会回来!只要我等下去,他一定能回来!对不对?!” 谷主看向小黑,看着那只也曾意气风发,也曾在棋盘上搅动风云的黑猫走到现在,竟已是不成样子。 活在谎言里,对你来说,或许比面对现实要好。 只希望谎言破碎后,你也能从梦中醒来。 洛辞,我也在等你回来,只相信因果的我,有时竟也希望世间因果总有变数,你还能回来。 “对。” 小黑嘴角扯出一丝笑,浑浊空洞的眼中又有了光。 只这一句,便足矣支撑他走过无数年岁。哪怕他深知这不过是谎言。 “我会等他,一直等下去。” 谷主盯着小黑看了许久,随即叹了一声: “小黑,混沌极易影响心智,我希望是你在控制它,而不是被它控制。” 小黑愣住了,随即很轻松地道: “你不必担心,混沌从始至终无法控制我,是我在控制我自己,只是有些累了,想休息一会儿……” ———— —— 在那之后,小黑选择离开云忧谷,他没有回阴霾山谷,也没去找任何一只猫。 他就一猫在猫土上随性地漂泊着,览遍猫土的山川湖海,等着那只猫回来。 坊间传闻,时时有猫看见一只戴着斗笠,一身缟素的猫拄着一根青玉竹杖,四处漂泊,到一个地方就画一幅丹青。有猫猜测他是一个隐居避世的江湖高手,也有猫说他是有名的书画大家。 没有猫知道他是谁,也没有猫知道他在做什么。 所求是什么,或许他自己也快不记得了。 山高路长,偏偏没能让他走多久。 他走累了,最后来到了一个地方。 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——平淮村。 村头的那间破屋子早就岁月消磨的再寻不得一丝痕迹,原本的屋子处变成了一片田埂,涓涓细流环田而出,慢慢汇进小溪里。 远处山顶上再也不是光秃秃的,小黑与洛辞亲手栽下的小树苗早就长成了一片茂密的林海。 他来到了山顶,那块竖着的木板早已不见,土丘也被风沙磨平了,小黑寻了半日才扒出半块被腐蚀的破烂不堪木板子,上面只剩下一个“夏”字。 “夏婆婆,我们回来看你了。” “婆婆,您不用担心,我们都过得很好,阿辞是个好哥哥。” 暖暖的风拂过小黑的面颊,替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,就像老太太粗糙的手,摩挲着他的心头宝。 好孩子,别哭,婆婆心疼。 小黑亲手为夏老太太重新立了一块石碑,用最坚硬的石料,刻上最工整的字。 每一笔,他的手都不敢抖,抖了就停下来,等收拾好了心情,继续刻。 他不吃不喝在山顶呆了两天两夜,将这里收拾的再看不见任何一株杂草,将碑立起来,摆好贡品,磕几个响头,什么也不说,跪了很久,下山去了。 后来,他在村头围了一个篱笆小院,建了一间雅致又朴素的草堂,每日捯饬捯饬花草,种点小菜,就不去管了。搬来一把藤椅坐在上面,望着天上的流云,一待便是一日。 山中有何事?松花酿酒,春水煎茶。 松花酿的酒他尝过了,不及梨花醉,也不及西江月。 春水煎茶,入口青涩,没什么味道。他也懒得再去做了。 村子里的孩童总是偷偷来这里看这只古怪的大猫。 村子里传的神乎其神,说这黑猫是携月踏云而来,是黑夜里的神仙,踪迹飘忽。 孩子们自然好奇啊,却总见他坐在黄昏下,身子随着摇椅轻轻地晃,好像睡了。 久而久之也就无趣了。 直到那日,这猫一把推开屋门,横冲直撞地走进私塾里,盯着那外来授课的先生瞧了许久,失落的走了。 而那授课的沐衍机先生好像很怕他,第二天竟直接离开了村子,再无音讯。 再后来,他就成了私塾里的教书先生。孩子们敬他、畏他,时间久了,四处说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,是最厉害的私塾先生,同时,又害怕他手里毫不留情的扫帚。 ———— —— 兰花开了又谢,院中梨树也枝繁叶茂,每年春日开出满园锦绣。 冬去春来,已是十三年过去了。 小黑教完了最后一批学生,也不再授课。 他画遍了猫土所有的地方,再美也没有灵魂。他只是在机械的画,丹青没了灵韵,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。 他想画洛辞,想画陆吾、步云筝、呈雨墨、方澜、徵杏、梅远山,却无论如何都画不出记忆里的样子,哪怕他们的每一缕毛发都被印刻在心上,他也画不出。 这时候,他会发疯,发疯地把所有画作撕成碎片,又将它们重新复原。 小黑累了,不想再动了。 他斩断一切羁绊,孑然一身。 ———— —— 最后,他突然想去咚锵镇了,因为在这里,他再也感受不到洛辞的气息了,哪怕自始至终都没有。 他想,洛辞在咚锵镇待过十年,或许可以寻到他曾经的影子。 在咚锵镇里,小黑开了一间客栈,又开始浑浑噩噩地活着。 四周的喧嚣让他痛苦又痴迷,他内心空虚且孤寂。 每晚,他总会梦到最后的那场大战,他总能看到那刺目的红,张张合合的嘴,冰冷的温度…… 他会怨恨洛辞从未入梦来寻自己,他想为自己编织梦境,永世沉沦。 但他没有那么做,他在想,如果洛辞回来了呢? 万一自己恰好和他错过了该怎么办? 所以不能睡,要好好看看,可不能错过了自己最爱的猫,一次也不行! ———— —— “掌柜的,来两间客房!” “二楼左边第三间。” 小黑听到熟悉的声音,眼中才有了些许神采,抬头,便撞入三双惊愕的眼瞳里,却见是幻夜夫妇和欢欢。 当小黑说话时,幻夜便认出了他。 “黯大人!您……” “不必再这么称呼我了,现在,我只是小黑。” 小黑吩咐厨房做了一桌子菜,自己只是喝了些茶,饭菜基本没怎么动。 听完小黑的叙述,幻夜也忍不住潸然泪下。 “幻夜受洛大人的恩惠此生终究无法报答了。” 元冥连忙安慰起幻夜来,小黑只是摇摇头,不做表示。 “小黑叔叔,您还是跟我小时候见您一个样子,现在我都长大了。” 听到熟悉的称呼,又将小黑拉回过往的回忆里。 看着面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,小黑已经看不到灰色小团子的影子了。 “十六年了,确实长大了不少。” “您一直在这里开店吗?”幻夜问。 “走累了,想休息了,在这里,等他回来。” “洛大叔最好了,他一定会回来的。” “借你吉言。” 原来这些年,幻夜夫妇一直带着欢欢周游猫土,如今来到咚锵镇游玩,待了三日便离开了,小黑又孤寂下来。 ———— —— 夜静悄悄的,烛台上的蜡烛静静地燃着。鱼书经岁绝,烛泪流残月,摇曳烛火下的影子,孤寂地映在身后的墙壁上。 烛光很亮,却照不亮一只猫的路,照不暖一只猫的心。 “我宁可要独属于我的萤火微光,也不要这明亮烛火。” 纸张散落了满桌,细看不过些许手札,草草写着几笔。 【近日途径眼宗,闻桃林有红衣仙子花海起舞,故地重游,渐行深处方觉雾重忘却来时路。忽见一女子于林间起舞,红衣翩跹,步步生花。与之攀谈,才知她乃山下农家女,偶见红袖起舞,心向往之,便在此自学,渐入佳境。见她姿容秀气明艳,心性热烈通透,真乃一奇女子,竟有云筝当年之姿。奈何终究不可与她相比。】 【今日遇一书生,背影颇似雨墨,见他与旁人对诗吟曲,便知此猫毫无风骨,不过是一腐儒,岂可同雨墨相比,当真是玷污了雨墨。】 【重回笼门客栈,偶遇陆吾与无情,本想出言规劝几句,又深觉不该过多干涉,更何况无情也是深情之猫,若陆吾喜欢,作为朋友,我会祝福。】 【途径唱宗,遇一豆蔻少女,机巧可爱,聪敏活泼,近看有故人之姿,细细盘问,竟是徵杏同宗后辈,只可惜不曾有猫记得她。】 【街上巧遇叶眉叶絮,傀儡之术愈发精进,性子依旧古怪,也当真是傀儡师一脉单传的小毛病。】 【千颜未死,我也不愿再见他,更不想沾染他的血。他日日佛前跪坐,深情恳切认真,若真悔悟,也该明白,悔之不及,罪恶岂是可以抹去的。】 【……】 洛辞,我梦到你回来了,可惜,梦又碎了…… 还好,是我被留在了这里,我才不舍的你受这苦…… 明明就差一点,你就可以看到现在这个美好的猫土了,真的只差一点点…… 你倒在黎明之前,也没能看到那破晓的光,是你,是我永生不可弥补的遗憾。 所以,回来好不好,我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…… 他们都过得很好,他们不再伤心,徒留我一猫在痛苦中沉沦。 “黯,原来你所说的,是这个啊……” “让我体验极致的痛苦,你做到了……呵呵呵……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 下雨了,风争先恐后挤进屋子,却吹不灭那盏灯,纸张从窗口飞了出去,不见踪影。 桌前的猫儿陷入了梦魇,烛火摇曳的厉害,像一头张牙舞爪的怪物要将猫儿吞入腹中。 “哒——” “哒——” 突然,一个比怪物更大,更坏的怪物出现了,恶狠狠地扑上去,将那猫儿的影子遮住。 风停了,烛火也慢慢平息下来,轻轻跃动,桌上的猫抬起来了头,雨夜里,客栈门前,站着一只猫,手中提着一个草笼,无数的暖黄光点很快就将银河织就的纱慢慢扯进屋子里。 “掌柜的,下雨了,有些冷,可愿收留我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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