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未入林，就看到一个年轻公子盘坐在树上。</p>
苦玄合十道：“檀越送我佛像，老僧感激不尽，只是老僧见之技痒难耐，欲要刻出相同的佛像，费了两日时光，方才知是不自量力。今夜特来归还宝物，免得一直心内浮躁不安。”</p>
年轻公子自然是顾青，他微笑道：“你若想学，我可以教你。”</p>
苦玄摇头道：“檀越的技艺，我学不了。”</p>
顾青道：“那我可以让你答应我一件事吗？”</p>
苦玄道：“如果檀越想得九妙之气，只要其他人答应，老僧不敢推辞。”</p>
顾青淡淡一笑道：“我费尽心思雕刻佛像，可不是为了这件事，我要做社长。”</p>
苦玄叹口气道：“以檀越的天分才情，区区一个九流社的社长，值得你在意吗？”</p>
顾青道：“我就是想做，此为我之所求。”</p>
他顿了顿，又道：“佛说人生八苦，生老病死、怨憎会、爱别离、求不得、五阴炽盛，我以为求不得最苦，大师让我求不得，我只好让你下地狱啦。”</p>
苦玄抬头看向顾青，缓声道：“檀越，好生霸道。”</p>
顾青微微一笑道：“大师，好生执拗。”</p>
苦玄道：“老僧四十三年入凤栖寺之前，其实不是和尚。”</p>
顾青悠悠道：“四十三年前，云州境内有一位玉面人屠，相貌俊俏，却出手狠辣，他只要见到不平事，定要平之。他在那一年，足足杀了二百七十三个人，其中二百七十二人都有该死的理由。唯有一人，却是蒙冤受屈，玉面人屠后来才知道杀错了人，可惜人死不能复生，他于是皈依佛法。</p>
但四十年来，无一日不忏悔当日的罪过。当然，杀错了人，只是他忏悔的一个原因，另外一个原因是他错杀那人是因为玉面人屠喜欢上一个女人，他对错杀那人所知一切都是那个女人告诉他的。四十三年前，他错杀那个人后，那女人便消失无踪，直到三年前才给你知道他的下落。</p>
只是那女人当时为妙龄少女，等你找到她时，已然是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。你见了她的尸体，满腔怨恨，都只能归于尘土。但你已经答应帮你找到那女人的‘画师’，支持他当社长。</p>
你是个守信的和尚，没有反悔。可这件事也成了你的心病，毕竟你昔年加入九流社是因为亡父遗命，内心是抗拒的，所以‘画师’死后，你便去了一块心病，决计不想九流社再有一位社长，听从他的指挥，我说的可对。”</p>
苦玄道：“没想到‘画师’把所有事都告诉了你。”</p>
顾青淡然道：“我正因知道你的事才能雕刻出那个佛像，你瞧瞧，他是不是满目愁苦。”</p>
苦玄道：“不必瞧了，老僧已经瞧过许多次。若是我有檀越的本事，自可将心内最后一丝忏悔和不甘注入佛像中。可惜，老僧做不到。”</p>
顾青悠然道：“你既然做不到，所以还不如让我帮你。如此一来，我求而能得，你也得偿所愿。”</p>
苦玄摇头道：“老僧答应了檀越，心里又会因为身在九流社而耿耿于怀，那又是新的愁苦。”</p>
顾青淡淡道：“我说过，你不能让我求而不得。”</p>
苦玄轻叹道：“老僧已经人生过去一半，不想再被人勉强了。”</p>
顾青目光垂落在他身上，轻轻道：“那只好让你以后都不必被勉强了。”</p>
他手里出现一把匕首，身影飘忽，眨眼间消失在树上。</p>
苦玄早就防备着，手里出现一把小刀，朝着左侧虚空刺去。霎时间清光漫天，刀气横空，如同罗网。</p>
顾青恰好出现在罗网中。</p>
只见顾青悠然自得，匕首对着虚空疾刺，顷刻间清光消失，刀气沉寂，苦玄手里的小刀一寸寸断掉。</p>
苦玄无奈下，推出一掌，数十年苦修的内气，如同山洪迸发，势不可挡。</p>
可是撞到顾青身上，如同打到铜墙铁壁，一丝作用都没有起到。</p>
反倒是感受到一股沛然莫挡的巨力涌入他身体里。</p>
苦玄眼前发黑，喉头一甜。</p>
一口逆血还没喷出来，便见顾青一掌拍向他天灵盖。</p>
这一掌来得并不快，可是苦玄已然浑身无力，没法避开。</p>
他不由万念俱灰，可是心里竟有一丝解脱感。</p>
“这条命，早该在四十三年前还给他。”</p>
一掌无情拍在苦玄头顶，澎湃巨力冲入他四肢百骸。</p>
苦玄感觉身上每一寸血肉都被冲垮，感知很快模糊，人事不省。</p>
不知多久，苦玄醒来。</p>
晨光熹微，扑在脸上。他揉了揉眼睛，口鼻尽是清新空气，这哪里会是地狱，也不该是极乐净土，仍是人间世。</p>
望了望四周，确定是昨晚所在之地。再看前面的青石上，竟有指刻留下。</p>
“杀你一次，救你一次，你命在我不在天。”</p>
指刻旁边是木佛，苦玄看过去，木佛眼睛再无一丝愁苦，眼神纯净，仿佛新生的婴儿。</p>
他历经一番生死，对过往之事，竟再也不耿耿于怀。</p>
苦玄揣好佛像，对着指刻磕了磕头。</p>
他接着口喧一声佛号，道：“檀越消我心中之业，我自会还因果，不让你求不得。”</p>
梧桐林中数声鸦叫，似为回应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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