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思绪一顿,回忆复苏,林钧说什么来着? 哦,对了,杨总兵以百人弓箭手留之,郭都督许诺,大同宣府自由往来,井驸马也说,可往京城——</p>
朱祁镇摸了摸胸口,他今日换了新衣,也没忘把仇人名单带上——</p>
井源,郭登,杨洪!</p>
真奇怪,他之前对这三人,稍一想之,就觉面目可憎。</p>
今日三人如此不顾形象的大吃特吃,他竟还觉得,有些可爱——</p>
朱祁镇眉头皱起,等晚上回到帐中,到是要问问林钧,这是什么情况了。</p>
井源三人相思了几月的馋虫,终于得到缓解,吃火锅的速度,也渐渐慢了下来。</p>
井源后知后觉地发现,旁边桌上,吃的火锅,似和他们吃的,不大一样!</p>
他立刻虚心求教吾皇,朱祁镇倒也不吝赐教,“林钧本就准备了两种锅子,一种是羊肉锅,一种是牛肉锅。”</p>
“只不过每个炉子上只能放一个锅,所以才只能选羊肉锅或是牛肉锅。”</p>
嗯,林钧还说了,若是在两锅间,加上一个档板,做个鸳鸯锅出来,倒是可以两锅同食了!</p>
可惜,这里是一穷二白的草原,若是在大明,能工巧匠甚多,他只需一道口谕,下面的人转眼间就能做出来。</p>
朱祁镇的思乡之情,再度蠢蠢欲动,这次,却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了!</p>
只因他知道,井源三人,就是来接他回京的使者!</p>
一想到这点,朱祁镇的心情,就沸腾起来,如一锅烧开的热水,他真怕自己一张嘴,回家二字,就要脱口而出!</p>
同桌的也先等人都愣住了,他们从未想过,牛肉锅和羊肉锅二选一的原因,竟然是因为炉子和锅!</p>
到底还是大明的吃货武将们更灵活,或者说更纯粹一些,三人已经纷纷站起,端着蘸碟,就直奔邻桌而去!</p>
井源自来熟地夹起了一个牛肉丸子,一口咬下,q弹爆汁,满满的牛肉香!</p>
他双眼幸福地眯起,含糊不清地叫道:“好吃!”</p>
也先坐不住了,他直接站起,“我去和几个老兄弟喝一杯!”</p>
脱脱不欢挑了挑眉:“我去看看大家吃好了没!”</p>
阿剌知院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,想吃就吃,恁多废话!</p>
伯颜帖木儿看看彻底走空的桌子,只剩他和明皇二人,他的视线,落在了林大厨单为二人开的小灶,单独的小盘羊肉上,福至心灵地唤来亲卫:</p>
“你去问问林,能不能给我——”</p>
伯颜帖木儿声音一顿,看了眼身边的朱祁镇,腰杆瞬间挺直,理直气壮地道:</p>
“明皇要吃牛肉锅!叫他给换一个!”</p>
朱祁镇:“……”</p>
这是不是当着朕的面,假传圣旨?</p>
伯颜帖木儿再次梦想成真,当一锅飘着萝卜和牛肉丸的清香牛骨汤底被端上来,他难得良心发现的请朱祁镇先用。</p>
伯颜帖木儿心情复杂:“明皇,林钧这小子,是真宠您啊!”</p>
这个宠字听上去怪怪的,不过,好像就是这么回事儿!</p>
朱祁镇心情极好,夹起一个牛肉丸,想到这个弹牙爆汁儿的牛肉丸,还是他亲手剁出来的,顿时觉得更美味了。</p>
唔,只有一点不好!</p>
伯颜帖木儿咬死了不让他带钧哥儿一起回大明!</p>
他该如何解决此事呢?!</p>
是威逼,还是利诱——</p>
朱祁镇陷入了思索中。</p>
待六个满场蹭锅子的家伙回来,发现自家桌子上也换成了牛肉锅,登时无语。</p>
沉默片刻,六双筷子一起伸出,转眼把桌上新上的牛肉,瓜分了干净。</p>
井源立刻察觉出了不对:“这肉,更新鲜,也更好吃!”</p>
其他几人纷纷点头,伯颜帖木儿一脸得意:“咱们这桌有明皇,自然和旁的桌不一样!”</p>
“其他桌都是提前一些时间切好的肉又冻了一下,咱们的肉,可都是鲜切的!”</p>
井源最是心直口快,脱口道:“原来咱们都是借了太上皇的光!”</p>
也先瞥了眼脱脱不花:“大汗也没想到,竟是借了阶下囚的光!”</p>
他着重点了阶下囚三字,正是方才,脱脱不花,用来嘲讽朱祁镇的话!</p>
脱脱不花脸上青白交替,终于是坐不下去了,他刷地一下站起,瞪向了伯颜帖木儿:“吃饱了,我睡哪里?!”</p>
伯颜帖木儿早已令族人腾出几十顶帐篷,正好叫这帮土包子见识下草原高等部落的专属火炕,当下就叫来亲卫,给脱脱不花带路。</p>
脱脱不花一走,他那一派的旧蒙贵族们自然也坐不住了,一个个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——</p>
这,唉,刚交换到第二个锅子呢!</p>
也没吃两口——</p>
看人家瓦剌那边,就动也不动!</p>
旧蒙贵族们,破天荒地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:他们是不是,选错大汗了?!</p>
阿剌知院老神在在,聪明人最聪明的做法,就是绝不轻易开口。</p>
看看脱脱不花,不就是因为话太多,连顿饭,都吃不好吗!</p>
他一直等到手下们都吃的肚子滚圆,才挥挥手,和也先诸人作别,施施然地到了伯颜帖木儿安排的帐中休息。</p>
值得一提的是,每一个部落主,都带了亲卫,少则七八人,多的二三十个。</p>
这些亲卫,自然没有吃锅子的待遇了,不过林钧也给他们准备了大骨锅,每人配了一小碟麻酱,也是吃得眉开眼笑——</p>
脱脱不花请客那次,做的可是炒菜,亲卫们是一点边角料都没捞着!</p>
待阿剌知院一走,帐内,就只剩自己人了——</p>
反正也先是这么觉得的。</p>
他迫不及待地看向了三位明皇使者:“怎么样,明皇什么时候派人来接前任明皇回去?!”</p>
井源三人的筷子,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,最终僵在了手中。</p>
郭登看向井源,杨洪亦是看向井源,仿佛他才是三人中做主的那个!</p>
井源下意识地看向了朱祁镇,后者视线之灼灼,有如烈日悬空,他不由挪开了视线,艰难开口:“明皇,只是让我们来看一下,大王是不是真的要讲和——”</p>
他的声音,骤然小了下去:“并未提及太上皇还朝之事。”</p>
是的,朝议时决定的,试探也先决定归还太上皇是否有诈,到了正式下旨,赫然变成了试探也先是否想要求和,至于太上皇——</p>
通篇未提。</p>
井源不敢看朱祁镇的脸,却到底没忍住,还是看了一眼——</p>
井源瞬间愣住,他发誓,从未见血色如此快速地从一个人脸上褪去!</p>
带着满是幸福的笑容一起,消逝不见!</p>
朱祁镇怔怔地看着他,“为什么?”</p>
不待井源回答,朱祁镇努力扯了下嘴角,微笑道:“可是皇弟担心,我抢了他的皇位?!你告诉他,我只要能回家,我愿意终身替先祖们守陵!”</p>
三位大明守将,同时沉默了。</p>
不约而同地想起,刚入帐时,朱祁镇气定神闲,力战脱脱不花的样子。</p>
再看现在的他——</p>
在战场上厮杀多年,早已经练就一副铁石心肠的大明悍将们,也不由为之动容。</p>
可惜——</p>
他们说得不算啊!</p>
井源沉默片刻,吐出一口长气,“太上皇请放心,我回去就直奔京城——”</p>
他的目光无比坚定:“把您的话,转述给皇上!”</p>
朱祁镇含笑点头:“那就多谢井姑丈了。”</p>
他的心里却慌到没底儿,朱祁镇莫名的有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感觉——</p>
他的好弟弟,一点都不想他回去!</p>
痛苦啃噬心脉,如果不是之前期待太高,他可能也不会因巨大落差而如此痛苦!</p>
恨意一丝丝爬上来,再也无法驱逐,缠绕在他心间,千丝万缕的勾勒出一个名字——</p>
朱祁钰!</p>
太上皇还朝一事谈崩,也先也皱起了眉:朱祁镇回不去,就无法和大明正式讲和,不能正式讲和,就无法开启草原致富之路——</p>
也先咬了咬牙:“三千!三千骏马!不能再多了!”</p>
伯颜帖木儿亦是咬牙加码:“我再出五百!”</p>
大明三人面面相觑,深切的意识到了,也先,恐怕是真的想把太上皇送回来!</p>
井源嘴唇动了动,最终还是摇了摇头。</p>
也先面色凝重,开出了最后筹码:“还有土木堡一战,尚活着的大明臣子和士卒——”</p>
“我不要羊了!都还给你们!”</p>
相信他的族人,能理解他的苦心!</p>
井源激动起来,没有人能理解,一起经历过土木堡之战的同袍之间,是什么感情!</p>
他脱口就要答应下来,下一秒,嘴巴却被人生生捂住。</p>
杨洪面色郑重地对也先点了点头:“大王的诚意,我会转达给吾皇。”</p>
顿了下,他认真道:“相信吾皇,会答应大王的条件!”</p>
也先大喜,伯颜帖木儿亦是开心。</p>
朱祁镇的脸色却并没好转许多,他心中只觉荒唐:亲人不愿意他回家,仇人倒是拼了命的不断加码!</p>
商议妥当,众人各自散去,井源想要和吾皇同榻,却被朱祁镇以炕小容不下婉拒。</p>
他依然欣赏三位大明悍将在草原豪强们面前表现出的从容和强势。</p>
但同时,朱祁镇也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了,这三人,是大明的悍将,不是他朱祁镇的。</p>
朱祁镇到草原数月后,第一次对所住的小帐篷,产生了家的感觉。</p>
灯光所在,有寡言而可靠的袁彬,有憨直口无忌惮的哈铭,有小机灵鬼刘绍,有值得信任的刘监正——</p>
还有最让人信赖,无论何时何地都积极向上,只要他抬眼就能看到的——</p>
林钧!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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