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

“我们现在要干什么？”周安吉问。 </p>

苏和额乐对着远方的羊群昂了昂头：“让它们在这儿吃会儿草，咱俩可以休息一下。” </p>

话毕，他从敖都的马背上解下一只水壶，递给了周安吉。 </p>

周安吉一边喝水，一边朝身旁的阿乐瞟过去。 </p>

发现他正握着手机在回复一则消息。 </p>

不是说草原深处没有信号吗？ </p>

周安吉拿出自己的手机，一瞧，顶端果然是一把红色小叉。 </p>

于是忍不住发问：“你的手机怎么有信号？” </p>

苏和额乐闻言，举起手机屏幕对着周安吉晃了一晃，道：“一个多小时前的消息了，可能刚刚在路上的时候接收到的。” </p>

接着又说：“草原深处的信号很不稳定，能不能收到消息全靠运气。” </p>

周安吉小声地“哦”了一下。 </p>

“怎么？觉得放羊无聊想玩手机？”苏和额乐回完消息，转过头来发问。 </p>

“没有。”周安吉摇头否认。 </p>

不过一天时间而已，他从来都不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。 </p>

苏和额乐双手抱着膝盖，眼神悠然地望向远方的天际线：“这就是游牧民族的生活。很平淡也很普通，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神圣。” </p>

像是在描述蒙古族人，也像是在描述自己。 </p>

然而透过这句简单的自我坦白，周安吉却忽然觉得阿乐是在下意识地与自己划清界限。 </p>

他口中的“你们”正是像自己这样在城市里呆惯了，对游牧生活一概不知的人，而苏和额乐却是始终穿行在这片草原上的牧羊少年。 </p>

差别真的很大吧。 </p>

他轻轻泄了口气，黯淡地想。 </p>

周安吉在有些失落的时候喜欢自顾自地低头抠手，苏和额乐早就了然了他这个习惯。 </p>

所以当他这时看见对方面无表情地抠着手指时，虽然心里不明白为什么阿吉会莫名其妙地难过，但还是准备逗逗他开心。 </p>

于是苏和额乐站起身来猛地往前一扑，便抓住了那只正在吃草的，他心爱的小羊羔，抱起来走到周安吉跟前，骄傲的表情像是在炫耀：看我养的羊多可爱！ </p>

周安吉果然笑了，他伸出手捏了捏小羊屁股，立刻收获了一种像是在触摸白云的实感。 </p>

“这是只绵羊，绵羊才会这么可爱，乖乖地让你抱。”苏和额乐解释，“如果是山羊的话，只会撅着蹄子到处蹦跶，抓都抓不住。” </p>

阿乐怀里的小羊“咩咩”地叫了两声，像是在回应他的话。 </p>

“要抱吗？”苏和额乐问。 </p>

周安吉抬眼眨巴了两下，然后得出结论：“要！” </p>

反正小羊羔又不会咬人。 </p>

于是他从阿乐手里接过那只温顺的小羊，抱在怀里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小羊羔长着卷毛的头顶，一边倚在树底坐下。 </p>

苏和额乐哄好了人，也心满意足地坐回了阿吉身边。 </p>

“以后心情不好的时候，就可以这样摸一摸小羊的脑袋。”说着，他抬起一只手揉了两下周安吉的头顶，“就像这样。” </p>

像是在做某种示范。 </p>

“摸我干嘛？我又不是小羊。”周安吉嘴里说着，身体上也没躲，就任阿乐把他的头发揉乱。 </p>

苏和额乐眯着眼笑了起来，回了句：“你很软。” </p>

明明像是某种词不达意，可周安吉听懂了，只好垂下眸子，默默地“哦”了一声。 </p>

过了一会儿，周安吉又重新拾回了话题：“你今天怎么不去那达慕大会了？” </p>

苏和额乐卷着草芽的手忽地顿了一下，面带疑惑地抬起头，没说话。 </p>

周安吉对着他手里的手机昂了昂头，毫不掩饰地说：“我刚刚不小心看见了你手机里的消息，是你小时候的朋友在问你吗？” </p>

“啊，对。”苏和额乐立刻反应过来。 </p>

“你今天还有比赛？” </p>

“是。” </p>

“那为什么不去？” </p>

苏和额乐勾起嘴角，对他扬起一个无害的笑：“去不了，怕我去了有人会吃醋。” </p>

周安吉不知道自己随意的一句提问到底揭露了什么关于昨晚的真相。 </p>

昨晚他吃醋了，所以吻了苏和额乐。 </p>

然而对于那个吻到底有多深、多长……他好像忘了。 </p>

周安吉对此十分懊恼，他在醉酒后鼓起勇气主动把初吻交了出去之后，他竟然…… </p>

所以接吻到底是个什么体验，他也通通记不住。 </p>

并且，周安吉不确定阿乐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。 </p>

如果阿乐因此而厌恶自己，那为什么今天又会放弃赛马而提出带他来放羊？ </p>

如果阿乐并不讨厌他，那是因为他的心地宽容到可以接受任何一个可怜人的爱，还是只爱自己？ </p>

周安吉暂时没办法想明白，只好选择了沉默不语，装作没听懂的样子，揭过了这个由他自己挑起的话题。 </p>

但心中又隐隐生出一些不甘，如果这次不坦白，下次又是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了？ </p>

周安吉想。 </p>

“走吧。”两人休息够了之后，苏和额乐从地上站起来，拍了拍蒙古袍上的泥土，对周安吉说，“该去下一个地方了。” </p>

他把手里的牧羊鞭递给了周安吉，走到树下解开敖都的缰绳拿在手里，一边向前走，一边用眼神示意周安吉去赶羊群。 </p>

苏和额乐的羊群有上百只，包括了长毛的长角山羊和卷毛的绵羊。 </p>

正如阿乐刚刚所说，绵羊听话，周安吉轻轻地挥着鞭子一赶，就老老实实地往前走，走到一处青草茂密的地方，便停下来细细地啃，啃得差不多了，又慢悠悠地往前走。 </p>

而山羊却很淘气，有的喜欢撒开了蹄子一口气跑到前方的山坡上，然后停在坡顶往回望，像是个为队伍放哨的排头兵。 </p>

可有的又喜欢找准了一处草地后，就在那儿啃个不停，就算把草根都扒拉出来了也不走，任周安吉怎么赶都不肯挪动。 </p>

一会儿羊群向左边跑得太分散了，一会儿又向右边跑得太超过了，惹得周安吉挥着鞭子来来回回地反复，又不忍心落在羊屁股上。 </p>

才赶着羊群走了不过百米的距离，他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，像只倒霉又笨拙的牧羊犬。 </p>

于是周安吉在心里得出结论：放羊这活儿真没看起来这么轻松，怪不得阿乐平时明明没有健身的习惯，身材竟也这么好。 </p>

苏和额乐牵着敖都在周安吉身后哈哈大笑了几声，接着一脚踩着马镫跨上马。 </p>

“驾——”他控制着敖都小跑了几步到周安吉身边，弯腰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牧羊鞭，骑在马背上挥舞着鞭子，来回几下便把羊群聚拢成白白的一团，乖乖地往前走。 </p>

阿乐骑着马向前跑了百十来米的距离，而周安吉却忽地怔在了原地。 </p>

刚刚星星点点的白色羊羔汇聚成了一群，就好像天上的星星汇聚到一起，成了一团白色的云一样，对于周安吉这个天文学高材生来说，这是不真切的，是不符合宇宙间基本定律的。 </p>

然而在周安吉眼中，它确确实实发生了。 </p>

眼前不过几十秒内发生的景象，向他展现了一个如此生动的苏和额乐，那个三岁就学会了骑马的少年，那个屹立于广阔天地间的牧羊人，那个他心爱的阿乐。 </p>

而此时此刻，面前的人引着马缰转过身来，灿烂地大笑着，向他招了招手：“来啊！快追上来！阿吉！” </p>

就是这个瞬间，周安吉才在心里真真正正地确定了，自己的确是爱上了苏和额乐这件事。 </p>

这是一个满是风的清晨，他伫立于苏和额乐的家乡—— </p>

他一直钟爱的这片草原上，在内心满是欢喜地诉说对这个蒙古族人的爱。 </p>

周安吉抬头望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，眼睛被刺得发酸，而心中却渐渐泛起一些既有逻辑，又十足十感性的话。 </p>

因为光速的传播，漫天的繁星中，有的其实早就已经消亡了。 </p>

他恳求阿乐带他去拍的那些星星，有的已经是亿万年前的星光了，远在地球形成之前，甚至远在太阳系形成之前。 </p>

它们在遥远的地方闪烁了一下，然后克服千难万险地穿越过宇宙中的黑洞与暗物质，走过漫长的荒古年月，才得以映入自己和苏和额乐的眼中。 </p>

甚至，此时此刻正洒落在他和阿乐身上的阳光，也都是八分钟之前的阳光了。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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